小茱(1/2)
小茱
“孩子是我的,与宋国公无关。”庄令涵强忍笑意,模棱两可地回应着陈定霁的逼问。
“我是他的父亲。”这一句,他倒是斩钉截铁铿锵有力。
“陈定霁,”她看着他瞳孔里的自己,语调很轻,“你刚刚还说,我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不说话了,安静了片刻。
突然,他合衣跨进了木桶里,这猛烈的动作激起了无数的水花,溅在了因为暑热而干燥乏味的地上,溅在了她挂于不远处的木架、朴实无华的衣裳上,还溅在了她虽早已湿润,却也想避之于千里之外的面容上。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她与他与水,总是又这样那样的不解之缘。
她被他逼到了边缘,他把她抱在了怀里。
他身上的衣料湿透,与她的赤.裸的光滑摩擦,涩而浊,并没有任何舒适的触感。
上一次她摸到湿衣,还是她跳江死遁之时。可那湿意却承载了她逃之夭夭的幻想,承载了她能平安回归的资本,也承载了,她想将一切抛之脑后的决绝。
她的和他的,怎么能一样呢?
他的怀抱是霸道有力的,但轻盈的吻,却又反复落在她右眼下方的半块颧骨上,像是珍惜一块极为珍贵又极为易碎的美玉。
她心下一惊,才突然想到,那里,曾经是她自毁容貌,留下了几个月可怖疤痕的地方。
他第一次将逃跑的她捉回去之后,他便得到了这样一张残缺不堪的脸。
在他清醒着看着她跳入渭水中的最后一眼,她除下了那张他为她精心设计、又亲手为她戴上的面具,面具像是他的巨手,曾无数次在白天黑夜里困着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的脸完好如初,像极了要奔赴新的命运的她,拼尽全力抹去不堪回忆的模样。
现在,他把她重新捧在了手里。
她想笑,一口气不来,却又化成了粉泪,悄然从眼角滑落。
他含住了她的眼泪。
“陈定霁,我恨你。”她在这个木桶里泡过无数次的澡,她以为这边缘早已被无尽的摩挲和水汽抚平,现在,却突然生了令她钻心刺指的疼。
“恨我也好,”他今日说的许多话,都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只要不是疏离,我不能,你也不能与我两清。”
“面上的疤痕是我为了吓退你,亲手弄出来的。”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有没有那道疤,你都在我的心里。”他的气息灼灼,但又似乎与她相隔很远。
“我要毒死你。”她听见自己喉头滚动的声音。
“我没死,你也没死。我被你折磨得不成人形,但我还是能找到你。”如此冷静陈述,又像是安慰自己。
“你活该。”她死咬着嘴唇,又远离了他几分,“若是你这样就叫‘不成人形’,那我当初受的苦,又算什么?”
“是我自作自受,作茧自缚。”他的语中竟然带着笑意,她全然不可置信,“那些苦那些痛,都是因为我。有我直接造成的,也有间接的。是我的错。”
“没有用的,”她并不看他,视线落在先前还清澈见底的浴水上,它已经泛起了浑浊的漂浮,让她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我所求的,从来都不是你的道歉,我也不需要你低声下气的忏悔。”
多余的,徒劳的,窒息的。
“枝枝……”陈定霁的嗓音莫名哑了,那只生了老茧的大掌,稳稳地扶住她背对他的香肩,“我也是,我也是身不由己。”
“与我无关,”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听他的剖白和苦衷,“都与我无关。”
“枝枝,也许你暂时,暂时还不会原谅我,”他今日的言语,莫名地多了许多迟钝和反复,与他从前的说一不二有着明显的区别:
“可我不能留你一人,不,留你和孩子在邺城。”
庄令涵不说话了,他的怀抱只稍一松懈,她便趁机从他的臂下溜走,去够了早就应该拿在手里的巾子,遮住自己,站了起来。
有水声,她带来的,纯粹的水声。
陈定霁没动,只泡在早已凉了的水里,深深地看着她。
“陈定霁,你幼时曾被水匪掳走,在水边生活了许多年,水性极好。”
她一边用另一张巾子轻轻擦拭着身体,一边毫不在意他的眼神,继续同他说话:
“你既说不能没有我,又为何当日,眼睁睁看着我下了水,却没有奋不顾身救我?”
他没有回答,剑眉与星目,都笼上了一层夏日里难得的凛冽之气。
“所以,在宋国公的眼里心里,到底还是自己的命重要,”她在他的注视之下,不慌不忙地穿上了里衣和中衣,系带的手指微颤,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满口讥讽,“不管我是真死还是借着死事路遁,宋国公伤心悲痛便罢了,还是会好好地活着,对不对?”
虽然讽刺满满,可又全是实话。
她越是淡定平静,就越将他衬得像个矮人。
尽管她在他面前娇小,可她高贵纯洁的灵魂,始终要高他一等。
他有苦衷,即使说不出口,也并不能抵消他未去救她的罪恶。
他时常自责,却根本不能自洽。
陈定霁并不反驳,咬着牙,也站了起来。
早已浑浊不堪的浴水再一次“哗啦哗啦”地翻起了令她倍感烦躁的声音,木桶周围的地面,被彻底打湿,如同山林里的一场黏黏腻腻、拖泥带水的暴雨,混杂着腐烂的泥土,和腐烂的动物尸体。
她已将衣衫穿戴整齐,目不斜视地看着他。
“枝枝,我只想让你跟我回去。”他的全身只有满头的银丝还是干爽的,再好的衣料,在水中长时间浸泡后,都会发烂发皱。
和他这个人一样。
避重就轻。
“邺城是我的故土,这里有我的父母亲人。”她转身,像床边走去。
这个小院有两间卧房,除了她常睡的、安放了小茱摇篮的那间外,这一间也有一张床榻。
不过,她只将这间卧房当做了每日洗澡沐浴的地方,却不想今日,可能要睡在这里了。
她不想他惊动隔壁熟睡的小茱。
还未转身,她听到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是他将身上的湿衣服脱去。
赤诚相对,是他们二人早已习惯的心照不宣,与情.欲与缠绵无关。
她转身,坐在了床榻上,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把藏在枕头下的匕首。
另一间卧房里的枕下也有一把,她毕竟独居,也要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若是他要强迫她,她可以用匕首自卫,即使杀不死他,能伤他,她也心满意足。
陈定霁的动作飞快,他踩着同样湿漉漉的鞋子,只看着她轻轻地放下了帷幔。
两片帷幔的缝隙间,她看见了他尚算结实有力的月几肉,两侧肋骨下方凹陷,似乎曾经也是瘦骨嶙峋。
是她的错觉吗?
相比较从前,他的身体比原先更白了,和他的白发一样白。
他其实本来就很白,只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常年征战,雨打风吹难免摧残。
有的时候,深色是需要浅色去衬托的,比如他被日晒雨淋之后明显有了分界的手臂和脖颈,也比如那极少能支配他所言所行的,父系源泉。
她熟视无睹,在他向她走近之前,便躺了下去,面朝里。
有他在的房间比从前燥热了不少,他向床边靠拢,她的手也向枕下的匕首靠拢。
只要他不动,她便不动好了。
她才不会提醒他穿上衣裳,他的身体会不会受风着凉,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不自觉纷乱的呼吸,想着这几日一直萦绕在脑海中、今日才刚刚被庄琼生解惑了的关于医书的疑问,强迫自己沉入梦境。
沉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再也没有他的梦境。
就在她迷离混乱之际,朝外的手肘蓦地一暖,瞬间激起了她浑身不适的颤栗。
果然,他嘴上说着求她,但行动却只比过去收敛了分毫。
要是放在过去,恐怕她现在,已经又一次不得不承着他的狂风暴雨了吧……
“枝枝,我知道你没睡。”他的声音不远,但也没有很近。
她睡得靠里,背后的床面上,距离床帷,还留了半人的宽度。
她控住了鼻息,睁开眼看着老旧的墙面,等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然后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抽出匕首,向他刺去。
“枝枝,”手掌的热意由下至上,缓缓侵溯,快要到达她刚刚在木桶里被他握过的肩膀,“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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