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2/2)
“是太干了吗,”
几案另一头,还摆着磐引为她端上的茶,最近秋高气爽她却莫名心火旺盛,作为医者,她自然知晓该如何调理,茶盏还保留着磐引贴心的温度,她一手端起来,一手扶住了陈定霁光滑的颌骨,手指触到他冰凉的、银白与肤白交错的鬓角,
“喝点水,便能咽下去了。”
干燥的宣纸被茶水浸湿,有“噗”的声音。
她在高处,他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庄令涵没有躲开。
她甚至学他的模样,轻轻捏起了他形状好看的下巴,看着他因为那入口的茶水并不熨帖而再次滚动的喉头。
他曾无数次这样居高临下地掌握她,如今,真的能调转过来。
是这样的感受吗?
尽管随时都可能被倾覆。
他环抱着她腰的手臂还是那样宽阔有力,此刻,却也因为她的对待微微颤抖起来。
她将茶盏放下,这才重新拾回了刚刚的话题:
“陈定霁,你是不是想说,我看问题只看表面?可是你连让我表面都看不真切,我怎么信你的内里。”
他的吞咽带动着面上紧绷的肌肉,他一直看着她,等她吐了最后一个字,才复又支起了喉咙,缓缓发言:
“我需要演戏,公主殿下骤然回来,又骤然换了身份。对外你与我决裂,我必须要那么说。”
“勇尚伯夫人倒是很听你的话。”她想起淳于冰娥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
“枝枝,你以为她是……”他这才垂下了眼帘,仔细想了想,“因为,因为她喜欢我,所以才突然改口说要杀了林林和斛律云绰?”
“陈定霁,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她的手放开了她,转过了身子,要重新为自己在大案上铺好宣纸。
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林林与云绰之事乃是死生大事,你怎么能拿这种事来做你的玩笑?”砚上的墨干了大半,她只好先舀了清水,重新研磨。
手背却暖了,是他已不知不觉欺身上来,用她的手研她的墨。
“阿莹向来唯唯诺诺,这种事,她做不得主的。”他磨墨的力道与她的不同,均匀和缓,又不失锋利,“阿莹身边的采兰今日晚间偷偷向晴方说过,说林林暂时没事,陈定霖也并未日日折辱斛律云绰。”
“所以,你就敢这样任由他们处置林林和云绰了?”心上的火并未熄灭,反而越烧越旺,她偏头想要质问,却发现这样两人的脸靠得极近。
他总是想着各种法子来与她亲近,而她,在这事上又总是不能拒绝得干脆彻底。
她到底是怎么了。
“陈定霖好色,这次向亭州出征也不妨碍他带了两个绮香楼的姑娘,”陈定霁是二人之中,享受这样亲近的那个,“若枝枝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安排孝冲以讨好的名义给他再送两个美人,陈定霖有了新欢,自然不会再去想着斛律云绰了。”
“陈定霁,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庄令涵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了他。
陈定霁只愣了一瞬,继而敛了眉笑道,“公主殿下,微臣是做错了什么吗?”
“给自己的弟弟送女人?然后用新的女人去救云绰?”手中的墨条生了许多凉意,她忍不住攥紧,“你有没有想过那被你送给陈定霖的女人会是什么下场?”
“好,此计不通。”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想要亲吻她发红的左耳,最终还是停住,“公主殿下莫要生气,微臣再重新想个法子。”
“我不懂你的什么苦衷,什么大计,不想再看你在外人面前摆弄你那拙劣的演技,”墨汁磨好,她伸手够到了细毫上,“我也不感兴趣,我只想将林林和云绰救出来,再放他们走。”
“外人?”他现在只虚虚揽着她,“谁又是公主殿下你的‘内人’?”
“你若是不能将林林和云绰平安救出,再向我认错道歉,都是无用的。”这一次,她下笔比起初要流畅顺滑了许多。
“用药杀人一事,还是公主殿下最为拿手擅长。”他的语气也松快了下来,目光落在她的笔尖,看着她的一撇一捺。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不知是在说谁。
“毒杀,冤杀,我为何要借由你的手?”墨痕未干,她心上的褶皱也未干,“曾经的霍长晟早就证明了,国公府内,并不是铁板一块。”
“采兰早就投诚,”他不紧不慢,“下毒一事经由她的手,最为稳妥。”
“有一件事我一直好奇,”她再次放下了笔,端正了自己面上的细微情绪,“晴方明明跟随我许久,对我掏心掏肺又与我共谋死遁之事,为何她现在竟然,完全向你倒戈了?”
陈定霁的眼底掠过一丝阴影,正要开口作答,却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女君,是我。”
磐引入内之前,陈定霁已经躲了起来。
庄令涵并不想让磐引知晓她与陈定霁“夜会”之事。
“有一件事,倒也不算多么要紧,”磐引进来,先是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报废的纸团,并没有往深处去想,“下午女君回来之后,有两个帖子递到了门房,磐引知道女君一直记挂着公子和斛律小姐之事,便忘了向女君禀报。”
“什么帖子?”庄令涵确实没有心思顾念旁的。
“一个来自夏侯家,一个来自拓跋家,”磐引顿了顿,“都是请女君过府拜会的。”
“推了吧,”庄令涵揉了揉紧皱了许久的眉心,“得空我会入宫见陛下,长安城内的往来,能推则推了,”
“嗯,”磐引应诺,“女君,时候不早了,可要磐引伺候女君洗漱歇下?”
庄令涵摇了摇头,想起房内还有一个人,心上像是堵了什么似的,“把水擡进来,我自己来吧。”
磐引又哪里想得到,自家女君口中的“自己来”,最后却变成了她又怕又恨的齐相,为女君仔仔细细清洗。
只是一双足,还好。
在宋国公府的那段日子里,她几乎算是他的半个奴婢。
他从来都很享受她的服侍。
庄令涵低头看着在木盆里渐渐舒张的双足,看着他握住她脚踝,差点忘了磐引进来之前,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夏侯家是母亲淳于氏曾经为陈定霖早早定下的亲家,后来夏侯家的小姐几年前早早病逝,这门亲事自然也未结成。现在看来,反倒也是幸事。”陈定霁不咸不淡地说着,撩了一些热水,“据我所知,他们家的大公子去年刚刚殁了原配夫人,到了今年,才区区领了个太中大夫的闲职,每日无所事事。”
他突然提起她丝毫没有任何印象的“夏侯家”,她只是有些意外,却并没有搭话。
“至于拓跋家,祖上也曾经煊赫一时,出过好几任中书令和尚书左右仆射。不过,这两代人丁凋零,唯一的一个男丁,还是个病秧子,药不离手,也几乎是下不了床。”
“我问你晴方,你讲他们,与我有什么关系?”庄令涵终于忍不住了。
“还有中秋节齐宫宴会上的,借机想和你说话的斛律行之和宇文同修,”他的拇指按住她的足弓,那是明明白白的痒,此刻她却不觉得好笑,“他们两人,都是绮香楼里的常客。”
到此时,庄令涵才突然明白了陈定霁的意思,不顾他还握着她的足,蹬腿便踢到了他的肋骨处。
陈定霁闷哼一声,嘴角挂了一丝笑意,却低头不让她看见。
“宋国公每日深居简出,却对长安城、朝堂内外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她忍不住嘲讽,“恐怕我这小小的如意园里,也有许多宋国公的耳目吧。”
“微臣惶恐,不敢对公主殿下不敬。”手上恣睢,嘴上倒是一如既往地恭谦。
“那你直白地告诉我,我刚刚问你的问题。晴方,她曾经在我面前赌咒发誓,从今往后只有我这一个女君,曾经她对我掏心掏肺又与我共谋死遁之事,我也把她当做了半个亲人。这大半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她心软向你透露了我的行踪,甚至连回到我身边……都不愿意?”
“这又是一桩秘密,暂时还不能告诉公主殿下你,”
陈定霁顺手拿起旁边的巾子,为她仔仔细细擦去了足上的水,再捧起她双足,一并放在了床榻上,拉过被子拢好,轻声说道:
“枝枝,你曾经……流过产,天气渐凉,双足一定要护好了。”
他竟然能惦记起这个,就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个谎言了。
她看着他的动作,又骤然想起了那日在马车上,晴方四两拨千斤的话,“晴方到底是何来历?可是与你有关?”
“若是孝冲也像公主殿下这样想便好了,”他握着她的双肩,把她平平整整地放在了床榻上,“放心,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公主殿下的事。”
“对不起她”四个字,含义颇为丰富。
若他指的是他心中有别的女人、或与别的女人有了肌肤之亲,这样的“对不起她”,她无所谓,也根本不在乎他究竟何为;
可若他指的是轻视她伤害她、一再地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那么从两个人关系的一开始,他便反反复复做着这样“对不起她”的事。
即使时至今日,她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他也仍然有许多事瞒着她,随时都可能将她再次推向地狱深渊。
见她神色未明,陈定霁又俯下身,在她皱紧的眉心,轻轻落下一个吻:“从前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往后,我绝不负你。”
温柔体贴,如果他在他们初初相遇时他便是这样,或许……
她真的会爱上他,向云绰爱上林林那样、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可天下的憾事,又往往离不开慨叹“如果”这两个字。
她只回他以轻蔑地笑,目光停留在她刚刚埋头书写的大案上,道:“你要给陈定霖下毒,我可还没开方子。”
“无妨的,”他最后又吻了吻她落在衾外的手指,轻声细语,“明晚,我还是公主殿下的入幕之宾。”
待他转身快要离去,庄令涵脑中突然闪过一丝念头,有一些大胆的狂妄的想法,不经细细琢磨,便冲口而出:
“陈定霁,你不会是要谋朝篡位吧?”
陈狗认错的态度,各位满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