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春和景明(2/2)
所以,漱玉在血泊中没有哭泣,只是就那般坐着,木然地看着昔日庭院如今一片凄冷,看着她的家人倒在她的身旁。
痛到极致之时,是流不下眼泪的。
再擡头的时候,她看到的就是元蘅了。那个时候的元蘅年纪也小,却从未有一丝迟疑。她说:“揽月,以后我是你的家人。”
这句话是漱玉后来从未生过异心的根源。有人将她拉出万丈深渊,最后用带着温暖的掌心握着她的掌心,说从此她就是她的家人。
后来的她不是没想过报仇。
可她的命已经和元蘅锁在一处了,旁人轻而易举地就能查出她与元蘅之间的关系。她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下去。
直到元蘅问她:“你想过为姜家昭雪么?”
元蘅一直知她所想,痛她所痛,在努力地还给她一个公道。为了保全她,元蘅宁可放弃衍州的一切往启都去,又为了保全她,元蘅被人关进诏狱折辱,又带着伤谪回衍州。
这样的情分早就还不尽了。
所以她会是元蘅永不离弃的家人。
跟着元蘅去启都时,漱玉心中一直忐忑。
侯府中的宋景是昔日与她有着婚约之人,他们还缺了一次儿时的邀约没赴。只是这一回,即便是重逢了,也得当作不认识,不记得,不知道。
刚入府的那日宋景不在。
不知是在哪里躲清净去了。
当日夜,漱玉在给元蘅整理从衍州带来的书箱,好多书籍在来时的路上沾了雨水,已经皱皱巴巴的了。
她才抱了一摞往外去,就正好看到了夜间翻墙回府的宋景。
他一袭月白色广袖,与那夜的月色融在一处,好看得仿若生了一层光辉。坐在墙头上,他与漱玉的视线交织在了一处。
宋景漫不经心地笑:“你是我蘅妹妹带来的人么?”
他一边跳下来,一边接过漱玉手中的书卷,帮他在石案上铺开来晾:“我是她表哥,宋景。”
不知哪里飘来的淡香,缠绕在两人之间。漱玉有些晕,好似所有的神智都顿住了,凝在一处理不清思绪。
铺完了所有的书,宋景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儿时的宋景就曾问过她这个问题,那时的她很是热络,好不露怯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姜揽月!”
回想过去时,她难以将眼前人与儿时玩伴视作一样。即便他还是他,可她却早已不是昔日那般了。
“漱玉。”
她声音极轻,是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和冷淡。
宋景不在意这点冷漠,他面上的笑格外明朗:“飞泉漱鸣玉,好听。”
他的笑明亮晃眼,那是她由衷想笑的时候,唇角抿成微弯的一条线,轻声道:“我也觉得好听。”
同在侯府之中,擡头不见低头见,只有漱玉才是最难过的。这人总在她的眼前晃悠,每回从府外带了什么新鲜玩意回来,总是会亲自往雪苑中送来。
好像也没有像传闻中的那般顽劣不堪,他只是心性看着没长大,实则心思最细,也最会关照人。
起初漱玉总是在避嫌,直到那日她被此人堵了去路,然后他默不作声地往她怀中塞了一捧不知从何处摘来的山花,然后背着书箱准备去文徽院,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冲她笑着摆手。
依稀与儿时那人身影重合。
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连她的家中都发生了变故,可他好像却没怎么变过。
漱玉抚着山花,好似被什么给戳中了。
宋景不爱读书,每回让他完成课业都须得提前设好家法在侧,若是没完成自请去挨上一顿。
安远侯让元蘅看顾他的课业,只是元蘅那时已在翰林院,时常抽不出空来。
后来便是漱玉看着他。
“立志于道,据守于德,依傍于人……漱玉,你这支发簪太素了,明日我送你一支好看的。”
“漱玉,这里是何释义……啊,对,司业是讲过,可我记不住啊……”
“漱玉,今日可不可以只背一篇……两篇?”
“漱玉,我好饿啊,快要饿死了……”
“漱玉漱玉……”
废话闲话能说上百句,这声“漱玉”听得漱玉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是造了什么孽要受这种折磨,她尽可能笑着。
忍无可忍之后,漱玉把自己的佩刀重重地拍在书案上,气极道:“反正你这书背不完,咱俩都得挨侯爷的罚,不若都别活了,啊!”
“怎么还恼了呢?我没说不背啊……”
宋景讪笑着终于掀开书页,目光却又落在了那柄刀上,看了一会儿,他又道,“你这刀有些旧了啊,我明日让人给你锻柄新的!”
“背不背!”
“背背背,背……”
没过两日,漱玉还是收到了宋景送来的簪子和新锻的刀。
本以为是他信口提及,可他说过的话总是会记得。
簪子看着就是宋景会喜欢的那一种,花里胡哨的根本戴不出门,漱玉自收到之后,便一直放着,没动过。
那刀倒是很锋利,是绝好的料子,锻铸之法也甚是精妙,能看出宋景是用了心的。
刀鞘里附了张叠好的纸条,上面写:“新刀不可用来威胁我背书。”
幼稚。
漱玉笑了。
每每想到曾经的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漱玉都会打心底里觉得难过。
后来两人被迫分别,宋景来送别时,说希望她永不会再回来,可是那串她留下来的玉珠,又被他在深夜时摩挲过数回。
明明喜欢,却留不下。
那时的漱玉想,若是能回来,就好了。
昔日不懂事的侯府小公子,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世子。有他在艰难地撑着这个侯府,才得以保全整个侯府的性命。各种辛酸本就是令人不敢设想的。
直到漱玉躲在暗处亲眼看到他饮下那盏毒酒。
世事催人长大,漱玉却高兴不起来。
“宋景,我宁愿你永远是曾经的模样。”
一梦醒。
已是好久的之后了。
害了姜家的罪魁祸首已经死了,当年的冤案也已经翻案,姜牧以及当年困死在纪央城的兵士得以正名。
这场梦做得人心里酸涩,即便是如今梦醒也实在不知所措。过往的一切如风过耳,仿佛只是一个顷刻,又长得让人恍然。
春日雨水顺着瓦片滴落下来,落在长满了青苔的石阶上,馥郁的花香混着晨时薄雾里的湿冷,凉风袭入衣襟,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井边有人在打水,俯身鞠了一捧清水在搓洗沾了泥土的手指。树影重重,他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兴许是听到了声音,他回眸看到漱玉时就笑了。
“怎么醒了?我吵到你了么?”
漱玉笑道:“没有。”
“你不是说想回衍州住一段时日么?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就能一同回去。只是这些花,都是你喜欢的,我怕他们毛手毛脚地养不好,所以再培一培土。等咱们再回来,就入夏了,满园开遍,绝对好看……对了,这个是最好看的,你看……”
漱玉听得认真,将宋景的每一句啰嗦都听了进去。
忽地,她抱住了宋景。
宋景愣住,话卡在喉间,慌了:“怎么了?不舒服还是不想回衍州?”
漱玉摇了摇头。
宋景又问:“那是这些花不合心意,不好看?”
“好看啊。”
漱玉只是抱着他,然后轻声道:“好看的。”
花是人用心种的,如何不好看?
无论是当年的那个小孩,还是后来玩心重的侯府世子,亦或是如今的宋景,都好。漱玉想,这总归是另一种不够圆满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