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隐秘案:01 人逢喜事(2/2)
哲威一脸失落。惜时则心满意足:“无妨。今日得遇公主的后人和僚佐,已经是妾的福报了。愿二位公子安乐太平、遐祉永延。”
双方就此别过。回宜春院的路上,惜时时不时轻哼小曲,掀开车帘闲看晴日飞鸟,又闭眼仰面,感受徐徐清风。
宜春院有数十间屋室,惜时和她的伙伴住最偏僻的一间。有时,她们奏出的乐声断断续续地从屋里飘出,惹得其他宫妓频频皱眉。并非声音不悦耳,只因她们的性情不太讨人喜欢,连带着声音也遭人嫌弃。
令人不适的性情,不止一种。惜时和她的伙伴刚好处于两个极端——一个太清高,一个太浮浪。不过,人的性情颇为复杂,此处性情迥异,其他的性情则相通,因而惜时和伙伴相处起来,并无针锋相对之势。绮月脾气好、忘性大,对许多不愉快的事情都可以一笑而过。惜时虽然要数落她,但说过了也就风流云散。绮月不往心里去,兀自按她的活法过日子。
“鄠县鄠县,今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平阳昭公主起兵之地。《旧唐书》:“公主乃归鄠县庄所,遂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得数百人,起兵以应高祖。”整首诗设定为民间传唱的歌颂平阳昭公主的歌谣,由我原创。家财散,神兵卷地来。天关尘扫净,娘子气雄哉!”惜时一边做女工,一边哼唱欢快的曲调,笑逐颜开,喜不自胜。
绮月正在擦拭乐器。微微的光线透进窗,洒在被擦净的箜篌上,仿佛把它变成了颀长纤洁、静默沉眠的鹤。鹤不为低吟浅唱所动,而绮月支起耳朵仔细听,听完三四遍,终于听清了歌词,忍俊不禁:“真是委屈它了!这样的歌,该配铜琵琶、铁绰板来唱,不该‘溜’到这儿来嘛。”
“这儿怎么了?这儿也没拘束它呀!”惜时停止歌唱,笑问,“你觉得这儿不配,那你倒是说,哪里配?”
“肯定是宫外呀!娘子军的歌谣,在函谷关唱,在大散关唱,都比在这儿强。”
音乐可通灵,如果跟人一样,久屈逼仄、阴暗之处而不得舒展,格调就会日渐低下,滋生出无病呻吟的酸腐气味。豪迈雄浑之歌,理应在广阔天地间亮亮堂堂地唱响,和着山风、日光和马群似的飞云,震落在山泽,响彻于宇宙——这是绮月的想法。
惜时则认为,歌依人情,境随心定。不管是纤柔婉约的闲情小调,还是大气磅礴的《秦王破阵乐》和娘子军歌谣,只要对上了人的兴致,便可尽情恣意地冲出喉舌,自成其韵。她并不理会绮月的小小抱怨,又自顾自地唱起来。
“一会儿哼一句,一会儿又哼一句,就没见你这么开心过。”绮月只觉得好笑。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你平时跟那些男人叽叽喳喳的,我也没烦你呀!”
“男人给我黄金,还给我珠宝首饰,他们一来,带来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喜事。你那算什么喜事?遇到了恩人的儿子,然后呢?不还是没有下文吗?连将军陵都进不去,有什么可开心的?”
哼唱的声音再次停止。惜时黯然。从身份看,她是妓女,没资格进将军陵;从她和公主的关系来看,相当于陌生人。当年,公主救了她;今朝,哲威也认识了她。但他们是何等人物?会记得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吗?如果哲威知道她是妓女,多半会避之不及吧?
“进不去的又不止我一个。”惜时自我宽慰,“又不是家属,又不是娘子军的旧部,我何必去人家跟前丢人现眼?”
绮月不爱听这话,有些愤愤不平:“什么叫‘丢人现眼’?就他们尊贵,就他们有资格?我就不信,你要是携瓜带果、好心好意地去祭拜,卫队还能不放人——那也太不知变通了!”
“也能理解。为了安全,为了功臣的体面,人家肯定不会轻易放人进去。泼皮无赖这么多,不小心混进去一个,把瓜果吃了,香烛也偷了,甚至把墓碑给砸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绮月嗤笑一声,撂出一堆畅快的实话:“你倒会体谅他们。反正呢,我也就随意打抱个不平。有些话嘛,我讲出来确实不好听。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对朝臣是一套,对百姓又是一套。就拿死者生前的好友来说,你若是朝臣,只要找对了门路,托好了关系,就可以吊着膀子大大方方地进去;你若是农夫、工匠、小贩、伶人之流,就算跟那死者是八拜之交,都没半点儿屁用!”
惜时破颜微笑:“难得见你这么义愤填膺。接下来是不是要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你别挖苦我了。老祖宗说得挺漂亮,可实际上呢?王侯将相的种,就是比我们的金贵。别看我成天跟他们嘻嘻哈哈,在他们眼里,我也就是个漂亮又好玩儿的物件儿,没什么价值。”
惜时略微吃惊。平时她和绮月谈天说地、插科打诨,很少聊到她们的恩客,也几乎不谈各自的心境。同为妓女,个中辛酸伤痛,不都大同小异吗?与其把伤口撕开来互相舔舐,还不如视之为无物。此刻绮月忽出惊人之语,叫惜时刮目相看。她不禁擡头,认真注视绮月:“你真这么想?”
“不然呢?我把自己当人,人家非要把我当成玩物。偏偏这天底下的道理,我说了不算。我把自己当成人、当成鬼、当成玩意儿,都不重要。”
“是我小看了你。”惜时坦诚道,“我还一直寻思,这个傻丫头自甘堕落,被当成玩物而不自知。现在看来,倒是我浅薄了。”
绮月冷笑:“自甘堕落?他们玩儿我,我也玩儿他们,怎么就‘自甘堕落’了?男人风流潇洒,我也潇洒风流,我还能靠这个赚钱。我呀……不,是我们,我们这些妓女,比男人强一百倍。”
一番奇谈怪论,逗得惜时哭笑不得。说话间,绮月正好擦完了惜时的琵琶,便坐到她身边,牵过她的手,安慰她:“惜时,我觉得吧,你就应该学学我,不要天天苦大仇深的。我知道,你从前在刘黑闼那儿受了不少苦,可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咱们现在这些恩客,不光模样好、修养好、地位高,人也挺风雅,脾气也温和。以前欺负你的那些禽兽,要么是目不识丁的莽夫,要么是惯会害人的流氓,在这宫里,一个都碰不到。你呀,就安安心心地服侍他们,吃不了亏。”
“安心?绮月,你真的安心吗?或者说,你甘心吗?”
绮月生硬地笑笑。沦落风尘的女子,有几个是心甘情愿的?纵然有天生的淫妇,怕也是寥寥无几;更何况,真要她们涉足皮肉营生,想来也受不住长久的凌辱,更不可能甘之如饴。爱欲并非爱欲,实为权欲。只要有了身份、花了铜板,就可以对另一个人的肉身为所欲为,这是欢场的规矩,或者说,这是寻欢作乐的实质。
她难道不想走出欢场吗?既想,又不想。她也许是天生的淫妇,耽于贪欢;也许长时间浸淫于氛围中,被迫说服自己、适应环境,否则,怎么能顺理成章地放任自己享受美妙的情欲?她嘲讽那些可笑的幻想——从男人身上寻求真情,觅得如意郎君,从此忠贞不二;她恨一千多年前首创妓院的齐桓公和管仲,恨他们设“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惜时捏了捏她的脸蛋,疼得她“哎哟”一声,立时回过神来。她听惜时说:“有时候吧,我还真羡慕你的‘乐天知命’。可能我过惯了动荡的日子,总觉得日子越平静,越是暗流涌动;生活越轻松、越舒适,越是可能深埋隐患。居安思危,才能让我内心安稳。这不是‘苦大仇深’,这是未雨绸缪、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从什么长呀?托付佳偶?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绮月憋笑,暗想惜时不至于这般俗气又天真。
“别闹!我说的是更要紧的事儿。”惜时正色道,“就好比你现在年轻,身子骨经得起折腾。再过个三年五载,年老色衰都不说,这隐疾是叠了一样又一样。那些恩客再如何尊重你、怜惜你,最终还是得‘春风一度’。如果他们身体虚耗,无力游冶,随时都能喊停。你呢?你说得上话吗?”
绮月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懒猫似地伸个懒腰:“我明白你的意思。哎,有病就治嘛。妓女自古以来就有,我就不信,咱们的‘前辈’都不活了。前隋的,还有魏晋的、两汉的宫里,妓女治隐疾的秘方代代相传,咱们宜春院存了不少方子呢!”
惜时气不打一处来,把绣好的白泽兽纹唐代军旗为三角兽旗。三角兽的头部与瑞兽白泽的头部类似。手绢往案上一扔,直戳绮月的脑门儿:“你呀!油盐不进。我就是对牛弹琴,白花心思。”
绮月嬉皮笑脸,一把抓住惜时纤长的手指:“好了!话不投机就聊别的嘛。”
“不聊了,懒得理你。”
“好吧。”绮月撇撇嘴,喋喋不休,“我只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有的女人,觉得男女之事索然无味,就像你,心境恬淡——不,是寡淡,都可以去茕兔寺当尼姑了。而有的女人呢,就像我,热衷于男女之事,经常被人嚼舌根。无所谓,我本来就是妓女嘛,不装可怜,更装不了贞洁高尚,外头的男人也好,命妇也好,骂我下贱,骂我放荡,我都认了。在宜春院过日子,终身脱不了贱籍,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坦然接受。我呢,言尽于此。你怎么好受,就怎么活。我也一样。”
外面响起一阵尖利的猫叫,不知是公猫互殴还是母猫叫春。叫声起起伏伏,不多时便偃旗息鼓。惜时静听半晌,听不出个所以然,无端端叹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