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2/2)
楚问尘的性格太难一言概之了,温柔,冷漠,厌恶,傲娇,恶劣……时晏都见过。
他却还是不懂十五岁性格尖锐的楚问尘,怎么形成了十六岁后那样光风霁月的模样。
【我是看着主人长大的。】
它虽然在楚问尘十五岁时才真正成为了对方的剑灵,可它铸造的年月久远,在此前早就尘封了数百年,后来知道这样一个小孩就是自己未来的主人时,还老大不乐意了一阵。
【主人是天灵根,身份又生来尊贵,虽然从小接受的就是谦卑守礼的君子教育,但内心肯定是个很傲气的人吧。】
嗯。时晏点头同意了。
离苦剑身发出了声轻轻的嗡鸣,像是在思考。【除此之外,主人也很勤奋,修炼,符术,阵法……每种法门都未曾落下,是我见过最聪颖又刻苦的人。】
时晏陷入了旧事,嗓音有点困,【有吗?那我看到的五岁楚问尘还天天逃课……】
一到练剑时,就在睡觉。
什么练剑,完全不想练的。
【真的假的?】离苦嗓音疑惑,【主人分明从小就夙兴夜寐,对自己要求极高,从不落下任何修习进度……】
【主人是天之骄子,九渊未来之掌门,修仙界百年后不可或缺之人。宗门对他抱有的希望很高,是按照最正统严苛的楚家嫡系教条来培养的。】
【就连我最初的偏见,也是因为看到主人日复一日忍受下了净泉蚀骨之痛,才逐渐消弭的。】
东洲楚家,惯有“剑修之君子”的美名,其家风的严明清正在九州内如雷贯耳。曾有笑言,倘若楚家倒下了,那修仙界就没有哪个世家是清白的了。
离苦这样强大的一个剑灵,就算性格再好,也拥有跟随之人定不能是宵小之辈的信条。
它知道净泉对魔修意味着什么,对魔骨又意味着什么,那痛是非常人可忍的。连着泡十年,恐怕一个元婴期修士都能被逼疯了,可少年的楚问尘却能硬生生地抗过来。
时晏听到,轻轻一怔,脑海里似乎捉到了飞快闪逝的一条线索,不待攥牢又消失了。
旁边倏然传来吵闹声。
乒里乓啷,像在摔东西一样!还带着尖利吵闹的逼问,直将几个婢女问得涕泪横肆。
“你可知楚玉书是谁吗?他可是清虚长老的儿子!”
“清虚长老是掌门的左膀右臂,修为离大乘期仅有一步之遥,想必你们也是听过这样大人物的厉害的,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我问你,少主平日里接触过的碗具器皿,都放在了何处?给我一一找过来!”
寂静乍然被破坏,时晏化成灵体飘过去,看到的就是一片狼藉。
婢女们被扫地出门,几个身材魁梧的剑修杵在房间里,看着被砸碎的各样东西,拧紧了眉头。
“没测出魔气……奇怪啊。”
“奇怪什么?”领头的白衣剑修冷笑一声,“青云台上你我可都见到了,他剑上那萦绕的魔气。清虚长老嘱托过了,找不到证据也不打紧,先将这个房间封锁起来,绝不允许外人进入。”
几人应声设下阵法,光芒一闪,霎时间,这座房间连只蚊子就飞不进来了。
但这并不能影响身为灵体的时晏……但时晏看着倏然变了天的情况,一时也懵逼了。
楚玉书竟然被杀了?!
楚问尘为什么杀了他呢……时晏提起离苦,捏着333,飘去了房间外。
来往都是在讨论这事的。
楚问尘的信息被保护得很好,普通弟子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自家宗门有这么个灵根似乎很奇怪的少主,说他都是用少主二字来代替姓名。
“听说今年青云台死人了?”
“是啊,青云台有几大忌令,其中一条就是点到为止,绝不可同门相残。死的还是清虚长老的儿子……听闻擡下来时尸体都凉了。”
“真是咱们那位少主杀的吗?不应该啊……”
时晏站在人流中,穿过他身体的弟子无数,心情乱得说不出来。但从他们口中知道了楚问尘被关到了禁闭室后,时晏向离苦问了方向,就向禁闭室飘去。
禁闭室与其说是紧闭,倒更像是幽禁。
禁闭室空旷至极,似乎还能回荡出远方汨汨水流的余音,黑得不见五指,地上氤氲了层阴冷的水汽,关的都是罪大恶极、忤逆楚家门训家训之人,进来的人只能双膝跪下,一直这样屈辱地跪到幽禁结束,重见天日。
一座斑驳的,悲天悯人垂目敛眉的佛像,坐落在禁闭室的最前方。
它的目光太有穿透力了。
似乎已经无悲无喜地望了数千年,穿透滚滚红尘,业孽因果,就坐落在此处,听过无数悔忏之人讲述自己的过错。
时晏正好看到了楚问尘被押进来的一幕。
“跪下!”押他进来的人粗鲁将少年往地上一拽,见楚问尘没有动静,想直接往他膝盖处一踹,“你还当自己是少主啊?你杀害同门,还有什么颜面继续留在九渊!”
少年仍然不跪。
那人第一次见到这么难解决的,气到肺管子都要炸了,“你还不跪是不是!好,那就继续用鞭刑,看你愿不愿意下跪!”
时晏旁移目光,发现了白衣上凌乱,渗血的鞭痕,有的已经见肉,仿佛是拿着带钩刺的鞭子抽出来的,才能抽出这样狠辣的鞭伤。
指尖冰冷。
这是他曾背过的。
楚家家训,三百七十一条。
第二十七条,九渊难容反叛之辈,同门相残者,处以鞭刑。严重者,斩。
时晏那时随意瞄了所谓鞭刑是什么……只知道,似乎是按照将人抽出血水的标准来量判,蓄血水一桶,鞭刑方才算结束。
挨不过鞭刑,死了的那些人,可能反而还率先脱离了苦海。而抗过了鞭刑之苦的人,今后面临的还有无尽痛苦,待伤口长好后又来的新一轮刑罚,比身死还痛苦的百般折磨。
幽牢里,响起了声少年冷冷的嗤笑。
那人当真要气炸了,可身后倏然传来了高风亮节的含笑音。
只见一个中年模样的蓄髯男人走来,身上穿的是九渊宗内门长老的青松白锦袍,他面上带笑,循循劝说,“少主,你就跪吧。”
“你杀了楚玉书公子,清虚长老未要一命换一命,已是多加宽恕。可其他刑罚,必然不能放松!”
“再说,”中年男人微微一笑,“这些都是问过掌门和夫人才下的决策,定不可能存在公报私仇之心!掌门有言,让你一直跪到来年冬雪放晴时,再将你废掉灵根,逐出宗门,往后你的一切,都与楚家无关了……”
那岂不是要足足跪上一年?!
时晏看向那阴冷潮湿的地面。
别说跪上一年,就是跪上三天,一个人的膝盖就废了。
这简直就是在要人命……
中年男人说完,幽牢寂静了许久。
楚问尘倏然问:“这是掌门亲口所言?”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没有丝毫异色。
男人笑了。
“亲口所言,绝无半分虚假。”
话落,他看到少年一顿,终究带着锁链跪下,眼中得意之色一闪而过,这才摸着胡子走了。
时晏和他站的位置不同,所见更为全面。
他看到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深深迷茫与疲色,像块美玉的破碎,那么让人触目惊心。
下跪时,伤口渗出了血。
神龛冷漠,佛像破败。
它们无悲无喜地望着地上少年。
一霎那,所有声音都很静。
唯独时晏听到了声音,那是一声再轻不过的膝盖碰地声……却像,少年傲骨的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