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2/2)
楚惊春依是没有犹疑:“长公主府不养闲人。”
半个时辰后,烟兰站在三层台阶之上,俯视着一身青灰衣裳跪在阶下的男子。
“张先生不必如此,殿下说了,今日即没有一道回来,往后长公主府也留不得先生。”
张平晏脊背笔直,脸色却是一寸寸灰败下去。
“求姑娘代为传话,在下知错,求殿下原谅。”
错吗?
便是烟兰乃是楚惊春的人,在这其中论一个对错,也一时论不清。
同姐姐多说两句话有什么错,不过是楚惊春没了耐心,觉着厌烦罢了。
烟兰垂着眼,声音照旧无波无澜:“先生愿意跪,便跪着吧!”说过,烟兰折身回府,大门于张平晏眼前毫不留情地关闭。
张平晏眼底的光彻底熄灭,只余下最后的坚毅。他的脊背挺得愈发笔直,仿佛就此来说明他不会离去的决心。
“太后娘娘,您究竟对她身边的人做了什么?”
张平晏想起方才对太后的质问,太后却是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句句皆是声讨。
“你问我什么?张平晏你是瞎了吗?”
“她打了哀家一巴掌,刺穿了珩儿的手心,你统统没看见是不是?”
“你心底,只有哀家对她做了什么?你瞎了是不是?”
张平晏无望地看着太后:“若非你们招惹她在先,她又岂会如此?”
“混账!”太后猛地擡手,甩在张平晏脸上。“哀家是太后,珩儿是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算个什么东西?便是哀家做了什么,又岂容她嚣张?”
张平晏淡声提醒:“没有她,珩儿不会是皇帝。”
“珩儿已经是皇帝!!”
张平晏见太后几近疯癫,到底失了与她细细辨明的心思。
只最后落下一句:“还请太后深思,若无完全的把握,不要再轻易招惹她。”
然则,张平晏没有料到,这一回,他竟是连长公主府的门都进不去了。
翌日午时,雪花纷纷扬扬洒落,落得满世界的白。
烟兰裹着暖袖站在楚惊春身后:“殿下,张先生还在门口跪着。”
楚惊春没应声,午膳传上,她坐到桌边慢慢用了些许,再擡眼瞧见雪势渐大,这才缓缓站起身。
“取把伞来。”
大雪下了近半个时辰,街上几乎无人行走,便是有些个用心的,长公主府门前硕大的空地,亦是无处藏身。
青天白日,楚惊春撑一把青花面的油纸伞站在张平晏跟前。二人无论言说什么,都光明正大,且无人探听。
楚惊春凝着眼前的男子,明明没了几分力气,瞧见她来,还是撑着一股傲气与倔强。
楚惊春唇瓣轻启:“先生病了一月,是真的?”
张平晏一僵,被刺破的当下,只觉无处遁形。如何料想,楚惊春只一句,便比周身的寒风还要刺骨。
楚惊春淡淡地凝着还在不停洒落的雪花,甚至懒得去瞧,张平晏此刻到底有多少难堪。
“欲擒故纵的手段不是不能用,可不该用在我身上。张先生,我与你无情,谈何放纵。”
“先生倒也不必难堪,今日撕破脸,话也能说的分明。”
“不说吗?”
楚惊春言过,便停了两息。也只两个呼吸间的停顿,她当即转身离去。
“等等!”
张平晏仓促爬起,脚下踉跄还扑在地上跌了一跤,再站起身瞧着愈发狼狈。
张平晏见楚惊春回转身,这才深吸一口气:“阿涧的事,是他们错了。”
楚惊春微微摇头:“说您自个。”
已经处置的事,何须多言。
张平晏顿了顿,迅速将所有事调整归拢。
诚然,他预备徐徐图之,却当真是选错了人。高高在上权柄在握的长公主殿下,岂能由得他拿捏。若他有几分像林霁尘,或是显临,或许能有一二分的可能。
片刻后,张平晏思虑妥当,双手合拢,恭敬地朝她做了一礼。
而后目光直视,不卑不亢道:“臣想问长公主殿下,您已经是长公主,还想要什么?”
这话,倒有几分意趣。
楚惊春轻轻笑了:“张先生以为呢?”
“您憎恨先皇,憎恨这座皇宫,所以,您要做至高无上的掌权者。但您这般,恰恰证明先皇是对的。”
“因果这回事,”楚惊春轻嗤一声,“接着说。”
“难道您愿意,一切皆如先皇所料,您早该死在十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先生觉得我该死吗?”
极轻的一句反问,张平晏迎上楚惊春的眼睛,还是那样平静无波。然愈是如此,愈是让人痛惜。
他终是开口:“您没有错。但,该到此为止了。”
“先生觉得,陛下会是一个好陛下吗?”
张平晏愣了下,没成想楚惊春忽然这么问。
“先生没想过是不是?”
眼下也得立刻想了。
张平晏回复道:“陛下登基名正言顺,况且,明君亦需名臣辅佐。”
顿了顿,又觉不够,赶忙添补:t“从古至今,女子当权者皆闹得朝堂不安,况且,长公主曾流落民间,身份血脉……”
“听人说,你好像喜欢过我。”
楚惊春截住张平晏的话头,张平晏一腔孤勇猛地卡住,方才说的什么好像全都忘了,一双清亮的眸子也仓皇失措地转向别处。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记起一句“曾流落民间”,赶忙接着前头的话,努力正经言词。
“殿下,您曾流落民间,身份本就经不住探查。况且,您还曾在春和楼,此事太多人知晓,也太多人见过您。您如今已经是长公主,身份地位已是大楚女子之最,臣恳请您,交出兵权,做一个悠然自得不问世事的长公主。”
张平晏说了一串,楚惊春却似乎只听见了“春和楼”几字。
“哦对,你们预备什么时候拿这件事来做文章?嗯,是有许多人见过我,这事眼下只隔了一层窗户纸,劳烦你们还费力替我瞒着。”
太轻的声音,太淡的情绪,却是最狠的嘲讽。
“殿下!”
张平晏已然耐不住,不论他说什么,楚惊春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出声讥讽。
他像个走投无路的困兽,些许话没经过脑子便吐了出来。
“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大楚的天下是要在陛下手中,您死死地握着兵权又能如何?您终归是女子,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您在春和楼做的是清倌儿,沦落风尘恩客无数这种事难道还能说出去吗?”
沦落风尘,恩客无数?
音落,张平晏恍然惊觉,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那是楚惊春不可以人道的秘密,是耻辱,是恨不能跳进冰冷的池水里洗上千次万次。他怎可拿来中伤于她?
“我……我不是……”
张平晏小心上前,擡手想要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找补。先前被一句一句激发的所有张狂恼怒,顷刻褪去,只余下层层悔恨翻涌而来。
眼下尚且不知,余生几十年,他将都在悔恨中度过。
不是没有示好言和的机会,他所喜欢的女子,曾经有机会能够在一起。哪怕,只是在一起。
可她总能如眼下这般,清清凉凉地说上一句。
“原来,先生是嫌弃我。”
说的什么欲擒故纵,装病装了一个多月,原来,是计较她失了贞操,计较她曾在春和楼有过许多恩客。
“不……”
张平晏无助地开口,却在望见楚惊春眉眼低垂的那一刻,失语难言。
楚惊春深吸一口气,似是定了定神,方勉强开口。
“先生方才问我许多,我只问先生一句,你可知,我在宫外的这些年是怎么过得?”
“殿下您……定是吃了许多苦。”
“我是受了些罪,险些冻死,险些被杀死,也险些……被人欺辱而死。但这些终究过去了,我也算扛了过来。”
“张先生,这些年我几乎走过整个大楚,你从底层而来,当知寻常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京城的百姓尚可,你瞧不见的灾民呢?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我都曾亲眼见过。”
“权势,我若说没有半点贪恋,先生亦不能信。可太后性情如何您最清楚,我总要活着吧!”
“张平晏,往后我便叫您张大人吧!”
“张大人,先去吏部吧,吏部侍郎的位子空了出来,朝堂吏治,还需大人整治肃清。”
吏部侍郎?
张平晏惊愕地望着楚惊春,他眼下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从九品,一跃要做正三品的礼部侍郎。
这样的升迁……
楚惊春却是仍旧淡淡道:“大人的位子不该在后宅,该在朝堂,我等着你,成为如你所说的治世名臣。”
“殿下?”
“大人亦不必烦忧,待陛下长成,明君当政,我自会放权。”
说罢,楚惊春转身回府,只站在门口等候的烟兰清楚地瞧见,那个挺直不肯弯曲的脊梁,在楚惊春转身后猛地双膝落地,以最大的礼俯身叩地。
并扬声道:“臣,定不辱命。”
大雪飘洒,地上只余下两串脚印,分别行向不同的方向。不多时,那两串脚印也被大雪掩埋。而隐藏在暗处的人,从头到尾不过听见一句,臣,定不辱命。
藏书阁内,烟兰憋了一路,确认无人时再是忍不住,凑到楚惊春身边小声道:“殿下,您真的太厉害了,居然连这种臭石头都能说通,还叫他心服口服,真是太了不起了。”
“张平晏是个极有心机也极其耐得住的人,从他能装病一个月便能探知一二。这会儿情绪当头,事后会想,还是会起疑的。”
“啊?那您岂不是白费心思了?”
二人站在雪中,烟兰站在门口,纵使风雪极大,也叫她听个大概。
楚惊春先是一步步激怒他,再到被侮辱时示弱,紧接着倒出一腔苦心。最紧要的,是对于这种一根筋的酸腐书生而言,信重和提拔,才是致命。
张平晏的最后一叩首,也是为此。
楚惊春面无忧色,摆弄着烟兰放在窗前的一支寒梅。
“有人会帮忙的,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