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2/2)
楚庭舟着实没有心思,他整个人躺倒在偏厅的榻上,沉沉地闭着眼,连喘口气都觉得疲惫。
数日不眠不休,全靠一口气顶着,这口气登时泄尽,仿佛将他的魂魄都抽没了。
太傅知他无力,当即便示意一个丫头上前,硬菜吃不了几口,好歹也算喝了碗粥。后头,楚庭舟自个便能坐起身,又咕咚咕咚灌了三四碗水。
他仍是气息不稳,却是要挣扎着起身:“父亲,我去看看韵儿。”
非亲眼得见,总是不安心。
太傅不再拦他,也知他待不了多久,遂一人端坐于前厅,静静地等着他。
不过一刻,楚庭舟折返。
夫人未知全貌,却也知晓个大概。
楚庭舟回来时的步调不似先前踉跄,整个人却是蓦地紧绷起来。
屏退左右,楚庭舟沉声道:“父亲,林霁尘来时,可曾说过什么?”
夫人所言,乃是林霁尘将韵儿背了回来。
三更半夜,林霁尘并没有敲响府门,而是翻墙而入。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八公主楚玥的驸马。亦知,在公主不是公主后,他仍守在公主府,寸步不离。
人们自然也知道,林霁尘守着的,不过是个疯子。
为情或为义,都令人感慨。
太傅眸光亦是沉重:“我亦没想到,会是他。”
林霁尘与两个公主间的揪扯,旁人不知,他们这些身居高位之人,却是有所耳闻。
“长公主府大门紧闭之时,我便想过去找他,但他身在公主府,为父确实难与他搭上话。不曾想,最后竟是他。”
“他说,楚玥疯了,他没有。”
“此话何意?”楚庭舟拧了拧眉,忽而道,“疯子做事,先一步就得让她一分,尤其,她原先还是个公主。如今林霁尘将韵儿送来,是想将功赎罪,让咱们这件事掀过去?”
楚庭舟眸中戾气积攒,谁人胆敢伤害他的父母儿女,莫说楚玥已经不是公主,即便是公主又如何,所有的伤害他都要她悉数还回来。
当初栖桐如此,今朝如是。
太傅微微摇头,擡手落在他肩上,压住他胸腔愤懑。
昨夜太傅忽见孙女归来,若非宦海几十年沉浮,几乎要当着林霁尘的面老泪纵横。
他已然失去了最疼爱的女儿,如何能再失去孙女?
太傅俯身,道谢,将如今日楚庭舟一般疑虑压下。
报复皆在来日,今夜总要言谢。
不曾想,那个一身素白的男子,离去前忽然与他说:“楚玥所为,未必自主。我今夜前来,亦非楚玥而起。”
太傅愣了下,却见林霁尘将所有重礼推回。
“小姐如此年幼,不该经此大难。太傅大人若真要记在下这份恩情,只盼将来长公主若有难处,太傅能搭手一二。”
“竟是为了长公主?”
楚庭舟惊异出声。饶是昨夜太傅初初听着,也险些没压住嘴角抽搐。
他们楚家为了孙女无恙,已然将长公主置于险境。如今,有人将孙女送回,竟是为了他们能帮扶长公主。
真是讽刺至极!
太傅一双浑浊的眼半垂,沉沉地叹了口气。
“咱们家,到底是中了太后的计。”
彻底得罪了长公主,日后,再是瞧不上,也只能站在太后和陛下身后。
没得选了。
楚庭舟许久未言,他怔怔地望着前院的梧桐。今日日头不好,骄阳被遮掩,乌云将天色遮掩了大半。抗不到天黑,定会有一场暴风雨。
确认四下无人,楚庭舟才转向太傅,压低了声音。
“父亲,长公主或许回不来了。”
回?从何处回?
太傅手中茶杯猛地一晃:“她竟然亲自去了江州?为了一个手下?”
太傅满眼惊异,他倒希望楚惊春一直在长公主府,不想插手韵儿被绑架一事才大门紧闭。没成想,竟是府上无人才恕不待客。
如此一来……
太傅眸中警醒:“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仅儿子一人。”
楚庭舟遂将于驿站见着楚惊春之事,细细道来。
太傅旋即了然:“她这是猜到了林霁尘会救下韵儿。”
楚庭舟缓缓道:“说来,这位林公子虽是那奸相的侄儿,有些风流的名声,但为人处世似乎也没什么恶评。若非如此,大约也不会入了长公主的眼。”
“父亲您看,这件事?”
太傅微微摇头:“何事?你收到为父密信,便立即回京,何曾于驿站逗留。”
楚庭舟自然明白太傅之意,可仍忍不住问道:“儿子实在不懂,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因何非要亲自走一趟?”
“许是那人有些要紧。”太傅道,“听说,是在她潜龙之时便陪在身边的人。”
楚庭舟紧皱着眉,着实不解。
诚然是紧要,可再紧要能紧要过自身。她已然手握大权,为了一个手下,实在不必如此犯险。
说不得,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路上。
末了,楚庭舟亦只得紧蹙着眉,长叹一声无望。
要变天了。
或许,大楚国运如此,由不得人。
长公主府内。
烟兰与禾枝大眼瞪小眼站在阁楼上,已经十日,长公主走时可是说过,让她们至少撑上半个月。
月信恼人,没心思应对有的没的。是以,大门紧闭恕不待客,撑了六七日光景。
歇了两日又言偶感风寒,可楚惊春的身子一贯没这么虚弱,风寒这个借口顶多用上一两日,不可一直用。
尤其,瞒得住外头,瞒不住里头。
两人看着丫头送来的汤药,苦涩飘进鼻端,可是叫人不喜。
“这碗我来吧!”烟兰端起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先前两碗禾枝主动喝了,是药三分毒,不好一直让她喝。
饮尽,烟兰方道:“今晚势必要选一个了。”
两人脸色凝重,回想起楚惊春离去前与两人的嘱咐。
那时烟兰便提了疑问,“殿下,这外头的人好说,里头的,怕是不好应对。”
禾枝以为烟兰意有所指,忙的跪下:“奴婢一心只认殿下为主,绝无二心。”
“她不是说你。”楚惊春懒声开口,“丫头小厮不用管,余下的……”
楚惊春沉吟片刻,烟兰接过话头:“您大约三五日会招人侍寝一次,这桩事,不好应对。”
再怎么,也不能大半月的光景不见人。
实在令人起疑。
楚惊春却是面色未动,连眉头都没皱上一皱。
顺口就道:“那就招,照常侍寝。”
什么?
两人一齐惊异望来。
“有喜欢的,就上。不喜欢就给他们下药,这种药,烟兰你应该知道。”
出身于春和楼,让人难以自持神魂颠倒的药,应当最是熟悉。
烟兰面色一僵,余光瞥见禾枝的脸,比她更甚。
上,是什么意思?
楚惊春见两人低垂着脑袋,似乎还越垂越低,一时没多想。
“怎么,不妥?”
烟兰嘴唇几度微张,又用力咽了咽口水,这才勉强出声:“殿下,您方才可是说,让我与禾枝,让我们……”
“嗯,有何不妥?”
“那是您的面首。”禾枝再度张嘴,急切表示忠心。“奴婢等绝无染指之心。”
楚惊春无谓轻笑:“你也说了,只是面首。”
“罢了,全在你们。瞒过这段时间,怎么着都成。”
两人只得应下,待禾枝退去,烟兰这才凑到楚惊春耳边悄声道:“殿下,其实此事也不算太难,请杨公子假装一下不就成了。”
有现成可用的人,何须那般麻烦?
楚惊春难得面色严肃些:“他是显家派来,有些可用之处,但这件事,不能全然相信他。”
几乎是,将身家性命交托。
烟兰郑重点头:“奴婢明白。”
嗯,明白是明白的,可事到临头,两人仍是犯了难。
上,自是不敢上也不能上的。可到底怎么选,又该选谁?
“烟兰姐姐,不如咱们抓阄吧!”
禾枝提议,一面走到梳妆台前,拿过上面一模一样的三只锦盒,并一一打开。
“金簪,银簪,木簪。金簪代表杨t公子,银簪是孙公子,木簪则是白公子。烟兰姐姐,咱们放乱了,随手选一个,选着哪个,今日咱们便给哪个下药。”
“好主意。”
烟兰上前一步,正预备将锦盒全部打乱,忽略心尖一团热息骤然汹涌开来。
原是刚喝下温热的汤药,有些热意也是寻常。可这团火,来势太过汹涌,眨眼间便冲到她身子的每一处。
喉头,指尖,甚至头发丝仿佛都在发烫。
一步踏出,烟兰迅速明白过来。
她猛地抓住禾枝的手臂,嗓音沙哑:“这碗药有问题,快去请孙大夫。”
说话间,烟兰清秀的面颊已然滚烫泛红,喉咙干哑难耐。
全是酥麻瘫软,若非撑着桌子,她几乎站不住。
是极烈的春药。
幸好,幸好府上住着位极厉害的大夫。
烟兰艰难地想着,却见禾枝整个愣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反应。
“还不快去!”
禾枝想了想,却是坚定摇头:“烟兰姐姐,不能去。殿下未曾说过,咱们也不知那位大夫是否靠得住,若是从他那里走漏了风声,咱们担待不起。”
烟兰理智尚存,却难吼出声来。
只瞪着眼,低声斥责:“蠢!被下药的是殿下,难道殿下会由得人害她?”
有闲情逸致招人侍寝是一回事,迫于无奈请人败火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关口,闷不做声,比请大夫前来更令人起疑。
禾枝立时反应过来,当即疾步向外行去。
外头已然下雨,纵使打着伞,挡不住步调匆忙,自也落得半身黏湿,落得有心之人知晓阁楼定然出了事。
禾枝不敢有半分懈怠,一步不停引着大夫上楼,却在将要绕过一根圆柱时,猛地看见屏风一角散落的衣衫。
着实不算隐蔽。
禾枝迅速反应过来,回身道:“先生还请稍等片刻。”
而后她大步行去,将烟兰褪下的衣衫一一捡起。
这一步,未曾刻意小心,小老头儿亦在禾枝的慌乱之下,瞧见那一室凌乱。
小老头儿年近六旬,什么风雨没瞧过,几乎当下便明白过来。
之后,隔着垂下的两层纱幔,又隔着纤细手腕上覆着的纱巾,仅随意搭了搭,小老头儿就有了定论。
“殿下虚火烧得有些旺,不过不打紧,老夫开一剂药,服了就好。”
到底说的婉转,没将春/药二字直白说出。
禾枝在侧微微躬身:“麻烦您了。”
小老头儿写着方子,一面道:“煎药需要些时候,姑娘可为殿下取些冰水来,喝两碗压一压,也可缓解一二。”
两碗冰水下肚,又拿了多余的冰块不停地搓着身体,烟兰面上潮红虽不能全然退去,好歹叫神智恢复一二。
烟兰撑着床侧,脸色凝重:“依殿下的脾气,这件事断不会随意揭过。幕后之人如何暂且不论,直接下手的,今夜便要有个结果。”
“姐姐放心,我一定查出是谁下的手。”
长公主府于京城之内,虽说是除了皇宫外占地最大的地界,府上下人却不是极多。
尤其,茶水膳食,均是各司其职。即便在宫里,一一排查,都不是难事。
一个时辰后。
雨水暂歇,烟兰用过去火的药,身上滚烫渐渐退去。
禾枝办事利落,很快将人捆到了藏书阁前。
烟兰没有多问,只道:“确认是她?”
长公主府不似初立之时满身窟窿眼,历经数月,只特意留了几处漏风。
眼前侍女,正在烟兰记下的名单上。
禾枝点头:“仔细盘查过,确认无误。”
“叫武常来,处理了吧!”
烟兰声音冷冽,颇有几分楚惊春的杀伐。
音落,无人有异议。这种小事,从来都是烟兰处置,今日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人群退散,二人回到阁楼,烟兰才猛地泄了力,整个跌坐在椅子上,亦到此时方才虚弱开口。
“可查出她是听了谁的指令?”
“我知道她,也是宫里出来的,只是查问时,抵死不认,看来是叫人掐住了软肋,问不出什么。不过,”禾枝话锋一转,“殿下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几个院子的反应却是不大一样。”
“如何?”
烟兰凝着面前女子,压下眼底些许审视。
今夜宁死不张口的这个是被人掐住了软肋,那禾枝的软肋又被谁掐在手里?
此事殿下从未过问,烟兰却是一直记在心里,与禾枝相处总藏着几分。
禾枝仿佛未觉,顾自道:“姐姐喝下汤药的时辰,正是各院传膳用饭的时候,便是后来姐姐发作请了大夫来,耽搁的时辰,顶多是刚刚用过饭。除了先太子寝殿,各处皆是如此。”
“孙公子?”
住在先太子寝殿的,正是那位温文尔雅的孙公子。
自打识破了身份,殿下倒也曾招他侍寝,只是与杨公子的次数比起来,屈指可数。
“正是。今日午后,孙公子忽然想要沐浴,洗了许久。晚膳传过去后,更是纹丝未动。”
“后来,咱们这边的消息散出去,他正走到花园,再几步,就到阁楼。听闻动静,不说来探问殿下是否安好,而是仓促折返。”
一桩连着一桩,全是不寻常。
烟兰冷嗤一声:“倒是会打算。”
殿下骤然发作,又赶着他前来拜见。
可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那……烟兰姐姐,你看?”
禾枝点了点方才摆放好的三只锦盒,“还抓阄吗?”
“抓,明晚再抓。”
烟兰垂下眼皮,敛住眸底幽深的冷意。
跟在殿下身边许久,原本她还担心拿捏不准殿下会如何处置,如今这碗烈性汤药正巧叫她喝了,她瞬时就懂了。
睚眦必报嘛,正合她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