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草自生(2/2)
屋内声音骤停,半晌,才响起咯吱咯吱的声响,有人翻身下地,鞋子在地面上拖滑,才勉强来到门板之前。
半扇门被轻轻滑开,兰亭才发现,这门板竟然是悬空的,只需轻轻一滑便能推开。
门后一片昏暗,只有张若隐若现的脸,一双眼珠滚动,打量着几人。
尤其在兰亭身上停留最久。
“男人就别进我的屋子了。”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人又离了门边。
兰亭示意闻淞等人在屋外候着,带着婢子进了门去。
屋内暗不见天日,烛火都未有一盏,又极其潮湿,在这伏日里湿热难耐,兰亭甫一进门便皱了眉头。
此等潮热之地,久居必定有疾。
示意日面将门板彻底敞开,让光透进来,才好上些许。
“我们家穷,没有供贵人坐的地方,还请自便。”
兰亭闻声看去,那妇人撑着床榻努力坐直了身体,对着几人面无表情道。
她背着光,只能看见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布条松松系在脑后。身上穿着件补了又补的发白衣衫,裙子也是下接一片格格不入的布料。
但针脚细密,并不显得仓促。
屋内泛着浓重的药味,家具只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一个不知用来做甚的木头桩子。简直素净得不像住人的地方,但也因此十分整齐,并不见杂乱。
兰亭从善如流地扑了张帕子便往那木头桩子上坐下,引得那妇人看她一眼,又挪开了目光。
“说吧,寻我何事?”
日面忍不住道:“我们娘子辛辛苦苦来这等地方寻你,为的也是你家女儿的事,不见你半分感激便罢了,怎么如此无礼?”
兰亭沉声:“日面!”
那妇人并不生气,也不反驳,只淡淡道:“我们家庙小,从未请过大佛。”
“夫人没有请我,是我不请自来。只不过夫人愿意让自己困顿在此,便也连阿箣的前程也不顾了么?”
兰亭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那妇人沉默良久,才摇摇头,“前程二字,我们要不起。”
说完,又猛地咳嗽了几声,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
“我们碰到阿箣时,她正在装作可怜的模样骗人钱财。”
兰亭继续道。
“模样的确可怜,便是我们也不忍心听,虽是装模作样,总是要受上些唾骂推搡,挨几下踢打的。等人将她救下,又毫不犹豫地开始骗施救之人的钱财,骗不了就偷,偷不了就抢。”
那妇人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
“若是有人恰好在吃饭,赏她些吃食,她便能面不改色地塞进胸口。”
“那坑蒙拐骗来的钱财是为了给你买药,悄悄塞进胸口的吃食是为了让你果腹。你病倒之后,阿箣只能如此维持生计。”
那妇人身体剧烈地起伏,捂着胸口道:“她说...是在酒楼打杂,赚来的银子,分到的剩菜......”
她目光有些空洞地看向兰亭。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可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与其到时候让阿箣承受不起要付出的代价,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她艰难道:“你或许是好人,可我们没有一赌的本钱,只有这条贱命。”
兰亭郑重道:“我所求很简单。”
“我知晓这世间的女郎若是没有家族庇护,没有所谓男丁傍身,活得便艰难至极。而造成她们不幸的根源,却恰好是那所谓的男丁。”
她深深看那妇人一眼,“我自己也是因此才机缘巧合来了此地。我是开药堂的,也是大夫,更是个女郎,如今有些绵薄之力,便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阿箣合了我的眼缘,我将她收入堂中培养,也算是为了药堂的将来打算,不仅阿箣,将来也许还有更多的女郎都能进入堂中。待她们出师,为堂中做事便算是还了这培育之恩。”
那妇人没有说话。
“我只想要让这世间无所庇佑的女郎不止一条死路可走,还能有更多的选择,有了女大夫,也能有女学生、女捕快、女主簿,将来甚至能有女官。我们先对自己宽容,才能让世道对我们宽容。”
这话声声落地可闻,屋内女郎们都陷入震撼之中。
日头西移,光终于落到那床边的妇人脸上。
虽然面容憔悴却不掩清丽,高挺的鼻梁,眉眼间自有一股英气。
屋内终于响起她的声音,“我不是阿箣的亲娘。”
几人皆有些惊讶。
“她是个江流儿,我在岸边见到那顺流而下的木盆才偶然捡到了她,那时我自己尚且自顾不暇,本欲直接离开,她却突然放声大哭,我到底还是不忍心。”
妇人低笑几声,“我本意是将她托付给一户人家,谁知道人家一见是个小娘子,都不愿意养,我那时年轻气盛,一气之下,索性就养在了身边,这一养就是十年。我想让她比我更坚韧,比我更顽强,所以为她取名为箣,希望她如那箣竹笋一般。”
箣竹笋枝节多刺,自根横生,火烧不断而更加牢密,便是用来抵御外地入侵,也能使其不入。
她似是陷在了记忆里。
“娘子的话令我不可谓不震撼,我不如娘子。阿箣的事情,我愿意信娘子一回,这到底也是她自己选的路。但这是她的机缘,却不是我的,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妇人,于医术上也是一窍不通,对娘子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娘子的恩德,我不能白白接受。”
妇人思虑良久,终是下了定论,“娘子若愿意将阿箣收入药堂,便让她为娘子驱使以报恩德,我不再多言,也决不拖她后腿。”
她起身欲要撑着颤巍巍的身子行跪拜之礼,却被端坐的女郎伸手牢牢扶住。
“谁说夫人一无所有?”
兰亭摇了摇头,唇角漾开一抹浅笑。
“夫人的本事不在医术上,却仍旧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