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路一条(2/2)
粗略巡视一圈,她有些疑惑:“为何不将园子建得更大些?这岭南之地便是就地取材,也少不了草药,怎么仅仅只得这一处?”
邱盛:“正因岭南道不缺药材,平头百姓们往往自己就在山中取用了,他们熟悉山况,也知晓如何采摘,轻易不会花银子来买。我初来时钻研了一番,便决定只做富贵高门的生意,取精不取广,这药园里的药材悉心培养了,只售予那些愿意花钱来买的人,故而这一处也就够了。”
他负手而叹:“却不知还能遇上这样的事。”
问心堂从前名声好,人脉广,并无后来居上者能与之相提并论,故而也就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兰亭将问心堂盘活之后,为了取信于民,便须得亲民,不仅要做高门大户的生意,还要做普通百姓的生意。好在堂内这几个月积压了一些药材,还能周转几日。邱盛本来也打算待这阵子过去之后,便找兰亭商议这事。
谁知晓出了这样的意外。
兰亭沉吟片刻,问道:“园中这一批药材长起来后,能在半月后交付的有多少?”
邱管事略略计算,笃定道:“若是加上库房现有的,约莫五百份。”
“好,就要这五百份,现下发出告示去,咱们还继续问诊,不过药材不外售了,客人们可以自备,堂内只收诊金。”
“是。”邱盛领命,看着她坚毅的脸,仍有些担忧。
“娘子,剩下的药材,您准备如何是好?”
兰亭学着苻光那日给她系裙摆的模样,将裙子利落地绑在腿上,往药园深处走去,时不时蹲下来查看各色药材生长的情形。
闻言笑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岭南道是个好地方,不能白来一遭。”
待她从药园出来,已经是斜阳夕照。
一向高洁雅致的小娘子裙摆上沾了些泥点子,发髻也有些凌乱,却难得轻快地背着手往院子里走。
廊庑之下,日面候了许久,捧着给她的汤羹急急迎上来。
“娘子,快用些,您可是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了!”
兰亭手脏,只能笑道:“好啦,知晓你贴心,待我洗洗再来。”
那碗突然被人接过。
“小娘子不好好吃饭,仔细长不高。”
兰亭转身,苻光正笑着看向她。
还是那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但她明明听闻,昨夜水匪潜入了龙平所,和将士们火拼了一夜,至天亮方休。
这样的罪名,万死不足惜。
而他在去干这等“大事”之前,还带她看了海上的明月,放了花灯。
她下意识扬起的嘴角缓缓放平。
“苻郎君今日如此得闲,竟能抽身来关心我这小小女郎用饭与否......”
话音未落,鼻尖却被微凉的指尖一刮。
她一愣,眼睫都颤了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却见郎君将手收回背到身后,见她瞪着他,无辜开口:
“娘子蹭到了泥。”
兰亭转身便往屋内走,也不管身后人如何,边走边喊:“日面,打水来。”
“哎,娘子。”
日面和苻光对视一眼,偷笑一声,连忙跟上。
待兰亭收拾了在药园惹上的一身狼狈,桌上已经布了膳,那汤羹也被安稳地放到了桌面上,入手温凉,正好入口。
她心不在焉地端起来,舀了口才道:“他人呢?”
日面眼角都快抽搐了,也不曾让兰亭看过来,正欲开口,屋外已经有人回应。
“某在屋外。”
兰亭勺子一晃,面无表情对着日面道:“你告诉他,莫要像个贼一样鬼鬼祟祟躲在人家门口。”
不待日面传话,外面人又道:“娘子若想见我,我才出来。”
兰亭于是又对日面道:“你告诉他,我不想。”
那人终究死乞白赖地走了进来,“是我想见娘子。”
他目光专注的投向她,又落在那腕间的金镯上。
“早上的事,我听老九说了,娘子做得很好,令某自愧不如。”
下一瞬,却忽然变得郑重。
“只是下一次,娘子要先保全自己。”
他带着些安抚,“闻淞跟我许久了,他的功夫,解决数十普通刺客不成问题,娘子不必为他担忧,再者,我给他的任务是保护娘子。”
“郎君的馈赠我受不起。”她仍旧冷淡。
桌上的菜是她一贯的口味,浓淡适宜,色香俱全,如今却没了一点胃口。
屋内静默一瞬,对面的人继续道:“王家设局的事,我听黄儿说了,娘子需要帮忙么?”
“帮忙?”
她目光落到他的唇上。
“郎君嘴唇在这室内都发白,昨夜一夜未眠,怕是忙得很吧。”
她初时知晓他身份时并不在意,只想解决当下的问题,后来相处之中,又在心底模糊地勾画他的过往,以为他只是那等劫富济贫的匪寇。
可如今她方才知道,这胆大包天的水匪头子,竟敢带人直接攻入宁海军中。
她曾经婚配的江夏李氏,便是宁海军上任主家,她命运的转折,也是从宁海军大败,李氏获罪开始。
如今半路找到的这便宜夫婿,竟是与宁海军水火不容的水匪。
她没有立场质问他,可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苻光知晓她心结所在,可这条路,无论他愿不愿意,既然选了,就注定众叛亲离。
“某一开始就告诉过娘子做的是何营生,官匪殊途,天经地义。”
他冷静地起身,笑意不变,“菜快要凉了,娘子无论如何都要吃饭。”
向来爱耍无赖的人如今连申辩都懒得申辩。
兰亭带着薄怒擡头,看向他时还是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你站住。”
苻光果然站住,背对着她油腔滑调:“天色已晚,娘子再不让我走,我就要误会了。”
她已经站到他身后。
女郎不过与他肩膀处齐平,却硬生生站出了一股铮铮气势。
“转过来。”
眼前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
“我这样的人,娘子看了我也是生厌,我还是不讨娘子的嫌。”
“转过来!”
苻光终于闭嘴,顺从地转过身来,气势陡地一变,陌生中带着些熟悉的气息将她笼罩,他们离得极近,他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似要将她揉碎在怀中。
沉沉目光之中,她抓住了方才开始便察觉的不对劲。
有血腥气,许是处理过,不甚明显,但还是能闻见。
再一想那发白的嘴唇,能令苻光如此,怕是受了外伤,这伤还不轻。
她心中叹息,所有的复杂心绪都被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掩盖。
“你给我把衣裳脱了。”
怕他故技重施,强调道:“外衫。”
苻光知晓瞒不住了,安慰道:“轻伤,已经处理过,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女郎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见他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踮着脚伸手将那衣领一拉,白色的布条缠绕其间,已经渗出血迹。
怪道他今日衣领系得严严实实,和往日里玄色衣袍随意裹就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还以为经此一役,这人愈发成熟稳重了些。
兰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便是你说的轻伤?”
“若我今日不拦住你,你准备带着这身伤去哪里?是连夜奔赴回寨,让伤口尽数开裂,还是如同鬼魅般又在我这里蛰伏一晚?”
他目光微动,刚才的冷静悉数坍塌,嘴角浮起笑意,“不敢。”
到底还是脱了外衫。
露出满背胡乱缠着的布条,甚至那布条也并非正经包裹伤口的,切口像是从里衣上撕扯下来的。
将那些只会雪上加霜的布条拆了,才看见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背部陈年的旧伤之上,又新添了细密的弓箭擦伤,还有火舌燎过的痕迹,最长的一处是肩上,许是障刀所砍,又深又长,几可见骨。
她一时失神,微凉的指腹落在他背上,刀枪入体都不曾眨眼的男人却轻轻一颤,汗珠顺着脊背滑落。
兰亭慌忙收回手,取来巾帕为他细细擦拭。他那伤口就地取了些药草捣碎了糊在上面,是土法子,轻伤尚且管用,可那处刀伤却不能完全止住。
如今天热,这样下去有生了炎症的风险。
她打了几盆水才为他清理干净,乌黑的发丝偶尔垂落几缕到他背上,郎君呼吸都变得微弱,半晌重重一叹。
“娘子,放过我吧。”
兰亭不知晓他的深意,却本能听出不是什么好话,耳垂染红,在他背上想掐上一掐,却连个完好之处都找不到。
这人,还真是像极了一条犬,整日里在外头玩够了,受了伤挨了打,才知晓拖着伤体回家,找主人撒娇。
“娘子在想什么?”
她垂目将捣碎的药糊往他身上抹去,兰麝之气扑面而来,方寸之间都是她的气息。
苻光努力压下心中乱绪,没话找话地开了口。
却听兰亭道:“在想,你像一只黄犬。”
郎君的低笑响起,“我的确是娘子豢养的犬。”
如今是家犬,从前是丧家之犬。
兰亭知晓他厚脸皮,本是想刺他几句,却不想这人接受良好,连当一条犬都当得如此积极。
灯火昏黄,将二人的身影映在窗纱之上,远远看去,竟像是他靠在她怀中。
昨夜火光冲天的景象,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他借龙平所试探晁年要点到即止,卫所将士却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但这些年,这样的火拼大大小小,不说成百上千,也有数十,他早已习惯。
可再习惯,再做好准备要承受一切众叛亲离,也抵不住女郎眉间的愁绪,带着质问的目光,和现下的片刻安宁。
收拾好伤口,他起身告辞,兰亭没有阻拦,只淡淡嘱咐:
“病人不宜奔波,不管你有什么事,今夜好好养伤。”
她看他一眼,语带警告,“我不喜欢睡觉时屋顶还躺着个人。”
苻光无奈,“某不住屋顶。”
“廊庑上的胡床也不行。”
兰亭仍旧不放心。
他脚步一顿,转身猛地贴近她几分,“既如此,不如今夜我就宿在娘子这处,反正咱们是一纸户籍上的夫妻,坐实了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