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背后（2/2）
“卫逢安走了，我......”胡娘子蓦地一顿，突然有些迷茫，随即紧紧闭上嘴唇。
兰亭握紧手中酒壶，卫逢安，那个人原来叫卫逢安。
“哎哟，瞧我这老糊涂，喝多了就喜欢胡言乱语，罢了罢了，”胡娘子颤巍巍地撑桌起身，“不与你们这些年轻人胡吃海喝了，我先走了。”
“卫逢安能到此地来拜胡娘子为师，应当不是巧合吧？”
在她身后，兰亭淡淡出声。
“我花了半日看遍了他在书房中留下的劄记，也看过他的手书，字字句句皆是为探访这山中秘密而来，但这秘密，我一直都想错了。”
苻光静静看着她，目光带着笑意。
“他一开始并不知晓山洞里的秘密，是来这里的路上才偶然发现，而他一开始的目的，其实是胡娘子你对么？”
苻光轻扣着酒杯，“这卫逢安二十多年前能慕名而来，应当是在当地听说了什么传闻轶事，可岈山之中，从未有过那等传闻中的世外高人。”
山鬼精怪倒是许多。
兰亭紧紧凝着那佝偻的背影，“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但后来我想，未必没有。”
“哦？娘子是指......”
“是，”前面的胡娘子突然转身，原本潮红的脸上遍布的酒气一扫而空，仍旧是平日里的清明。
“他是为了我而来，我也的确没有什么好名声，哦，外面的人倒是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什么——”
“鬼母。”
“呵呵——”胡娘子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笑声，越笑越止不住，似要将眼泪都笑出来。
“我有很多年没有听人这么叫过了。”
她面色陡地一变，恶狠狠地目光盯住二人，“我给了你们俩活路，还告诉你们线索，已经仁至义尽，是你二人不依不饶，非逼得我出手才肯罢休。”
说罢，手腕一转，那烟枪已经横档至身前。
苻光仍旧坐在桌上啜着酒，按兵不动不动的模样，旁边的兰亭倒是开了口。
“胡娘子不会的。”
“你这小娘子口气倒是不小，我鬼母的名声你应当清楚得很，还怕了你二人不成？”
“胡娘子是鬼母，但又不是。”兰亭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那鬼母的传言，到底是百姓妖魔化的结果，事实如何，我想娘子已经展现了大半。”
她嘴硬心软，本来不打算久留二人，还是给了衣衫和吃食，还答应了苻光那无礼的要求。再者，卫逢安此人应该是端方正直之人，能留下来拜师，这师父本人，又怎么会是个传闻中屠村害人的恶魔。
“我想，您救我上来时，便动了恻隐之心，给了我衣裙，还破例收留我二人过夜，甚至是允许我跟随您学习。”
她抚了抚身上的衫裙，看着眼前人越来越沉默的容色，缓缓道：“这裙子很漂亮，却是十年前的款式，还有些林蛮族的特色，我本以为是您的旧物，可看着身形长短，新旧程度，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容我斗胆猜测一二，或许，这是您女儿的衣裙，对么？”
鬼母是因为了怀了鬼胎才蒙受了这场灾难，得了个不祥恶魔的传言，而鬼胎本身却不见踪影，这不应该。
胡娘子捏着那杆烟枪，手开始剧烈颤抖，随即又强行压制。
“没有什么怀了三年的鬼胎，那胎儿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她沉默地走到院子旁的石阶上，撩开裙子坐下，倒真有了几分当年那个敢与全村为敌的林蛮女郎的气势。
兰亭和苻光都是脸色一肃。
“我那时受人蒙骗，珠胎暗结，侥幸逃回村子，为了脸面，我耶娘便对外宣称是受了山鬼欺凌，谁知晓这消息越传越广，村子里那时候收成不太好，他们通通怪在了我头上，后来连家里丢了只鸡，也要说成是我这不祥之人的缘故。为了泄愤，给我安上了‘鬼母’的帽子，说我怀的是鬼胎。”
她咧嘴一笑，讲述的事情令人脚底发寒，却语气平静地仿佛与自己不相干。
“后来他们要抓我去烧死，我阿娘不忍心，把我偷偷送走，被我那个阿耶活活打死了，村子的人抓我抓不住，就把我阿耶抓走了，说是替我受过。”
“哈哈哈，真是天道好轮回，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把他们都烧干净了，他们那时候借着我这‘鬼胎’祸乱之名，在村子里干了许多为非作歹的事，后来不好意思承认，索性全推给了我。”
胡娘子将裙衫掀倒小腿处，露出火烧留下的瘢痕，“是我命大，躲过一劫，但人的确是我所杀，我不后悔。”
兰亭双手紧握，实在想不到鬼母的传闻背后，竟是这样的人间惨剧。
苻光冷笑，“这些人死不足惜。”
“我放完火从那里逃出来，收敛了我阿娘的尸骨，连夜逃出了村子，遇到了个四方游医，见我身怀六甲，勉强愿意收留我，结果生出来之后才发现这是个死胎。”
她笑一声，“多么可笑，为了一个死胎，闹成了这样......”
这笑声无限凄凉，有太多无法言说的哀怨。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胡娘子跟随游医学习了医术，又因为林蛮族自己有山中采药的本事，平日里给山下制药，倒也能度日。
她怀着那孩子时，虽然无限痛苦，但却由衷期待着女儿的出生，准备了许多衣裙，后来知晓是个死胎，也不忍心，每过一年，就准备一岁的衣裳，一直到了现在。
兰亭身上这件，正是十七八岁时的衣裙。
她看见眼前的女郎如此鲜活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破例将二人收留下来。
话已至此，胡娘子没有再隐瞒的意思，告诉了他们卫逢安的事。
“他是个官宦子弟不假，但我对这事不感兴趣便没有追问，他也没有多说，只告诉我听闻了鬼母的传说，觉得应当是一桩冤案，故而来此想查清真相，没想到正好被我所救，才冲动之下拜了师。”
“至于他出事那天......”
胡娘子脸色变得凝重，打量二人一眼，鬼森森的一张脸也透露出几分讳莫如深。
“这件事我劝你们不要再管，他的尸身我其实没能敛成，甚至都没能见到。”
“仙姑只需告诉我们，您是如何知晓他出事的消息的？”
苻光一语点破关键。
胡娘子眼皮微垂，暮气沉沉：“那一日，的确有人来找过我，而且，是两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