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夫妻(2/2)
......
之后的几天,苻光变得异常忙碌。
从前虽常常顾不得和她一同用晚膳,但好歹夜里也能回来睡觉。这段时日兰亭每每晨起,旁边的被褥动也未动,冰凉一片。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寨中的水匪们明显行色匆匆,皆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什么。
兰亭管不了这些,只每日里雷打不动地上课,又抽空去看水培药坊的情况。百岁虽然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但事情办得还算妥帖。
作坊建得正正好,引水入内的管道也搭得很是稳当。兰亭已经开始播种了一批,又从胡娘子的沼池药草中得到了许多奇思妙想。
不仅沼池,水田和养鱼虾的池水,实则也能加以利用,循环往复。
这些想法,牛夫人和宛夫人也没少出力,带着一帮寨中姐妹帮了她许多。这些日子的师友之情,到底不是假的。
她的药坊和宛夫人的院子相邻,故而无事时常常去院中闲话,今日去时牛夫人也在,见她来了,忙招呼她坐下。
牛夫人正在抱怨,“这几日家中的屋顶破了,想让他补上一补,谁知晓这人每日里连个影子都见不着,昨夜好不容易回来了,一身的汗臭就要往床上钻,气得我一脚给他蹬了下去。”
另一位夫人接话道:“可不是,我家那个也是见不着影子。”
“还不全是因着那件事。”见她二人如此,旁边的人语气变得忧虑而低沉。
牛夫人叹了口气,“自然,我这心里近些日子老是不踏实,听说了这事便未曾睡个好觉。”
兰亭原本默默听着,闻言皱眉道:“不知夫人们说的是何事?”
牛夫人看她一眼,有些诧异,“夫人竟不知晓么?”
随即想到什么,长长一声叹息。
“我们几个有儿有女,也经历惯了,你还年轻,寨主不告诉你也情有可原。”
“朝廷,要来剿匪了。”
*
朝廷派宁海军左果毅都尉孙栎领兵剿匪一事,是伴着二当家闻舟不日将归的消息一同传来的。
百岁说二当家只在寨中有大事时才回,没想到这一回,就撞上了两件。
苻光去城中画舫处见了老熟人,只探出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
营房处烛火通明,一众头目都在等着他归来,见他进来,纷纷投来目光。
“军中消息,孙栎已经点了兵,何时出发,何地前来,一概不知。”
柳应归只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
“派一队人马在各点埋伏吧。”苻光淡声道。
“曲问舟什么时候到?”
“回大当家的,按脚程,明日一早就来。”
“山上风火寨的二当家也带着人来了,正在寨子外扎营等候。”柳应归适时出声。
苻光挑眉,“曲问舟借的人?”
“是。”
“天下不会掉馅饼,他想好要如何回馈人家了么?”
“二当家的说,先借了再说。”
苻光勾唇,眼中冷光乍现,气势陡然一变。
“诸位弟兄听令,今夜安抚好家眷,明日一早,我们列阵以待!”
屋内人接连告辞而去,最后走的是还未成家的柳应归。
白衣文士看着独坐在案前擦刀的郎君,心下也是一叹,“大当家的还不走么?”
“去个地方,过会儿回。”
苻光不说,他也知晓他要去往何处。
从前说是火拼,实则是防守,主动权在他们,点到即止便可。可如今主动权一变,却不能期待着对方手下留情。
兄弟们的命也是命,大当家的不能只为着大局就要人的命。可对从前并肩作战的战友刀剑相向,没有人比他更加煎熬。
他推开营房的门之前,再次看了眼身后的人,直到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
闻淞一直在营房外候着,见柳应归走了,也进了房中。
“寨主。”
“都打点好了?”
“是,寨主放心去,我必定护好寨中女眷们。”
“嗯,辛苦。”苻光没擡头,继续道,“夫人问起来,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要让她为这些事担忧。”
闻淞一一应下,又劝道:“寨主不如早些回院子,还能与夫人告个别。”
苻光手一顿,“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他回到院中时,已然是夜半时刻。
院中早和他独居时截然不同,小厨房砌了起来,挨着院墙处围了一圈篱笆,种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还夹杂着几朵白头翁。
院中晒着草药,进门便是扑鼻的药香,与女郎身上的味道别无二致。
他嘴角噙着笑意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却见着未熄的烛火摇曳,映照出屏风后倚床而坐的半个人影。
一边将革带松开,随手放在架子上,往屏风后绕去。
“娘子还未睡?”
兰亭见他没有更衣的动作,“今夜不宿在此么?”
苻光笑了笑,眉眼中的冷意散了些,“娘子想我了?”
“前些日子不是还嫌我热得像火球,让我去榻上睡么?”他一边翻找着什么,一边打趣道。
“都收拾好了,在那边案几上。”
苻光动作一顿,起身朝案几看去,果然见着一个包袱。
他脸色微微迟疑,转身道:“娘子知晓了?”
兰亭:“我若不是自己听说了,你是打算人去楼空才告诉我不成?”
她将手中的茶碗狠狠一摔,“苻光,这就是你说的同我做真夫妻?”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他是将她放在了怎样的一个位置,才连这些事情也不愿告诉她?
苻光在那迸溅的茶碗碎片中纹丝未动,手指蜷了蜷,“是我对不住娘子。”
他猛地一跪,也不管那碎片在何处,“我想要同娘子做真夫妻,可却舍不得娘子因此担上半分忧虑与惧意,我知晓寨中的女眷每每火拼时是如何担惊受怕的,娘子要做自己的事,要过自己的生活......”
郎君向来笃定坚韧的神色中有一瞬的挣扎和茫然,最终化为无边的寂然。
“我舍不得。”
兰亭目光松动,下了榻走至他身边。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呢?”
“我们不仅是夫妻,”她认真看着他,“我们还是同袍、是盟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还是你的东家。你所做的一切,我有权利知晓,会不会害怕和畏惧,我说了算。”
她就像一盏暗夜的灯,又将他从茫茫无边的深渊中拉到了光明之中。
苻光郑重俯身,“我知晓了。”
却被兰亭一把扶住臂膀。
他们二人相互搀扶,就像是两棵自地底便根茎缠绕的树。兰亭将额头缓缓贴在他的肩膀之上,屋内灯火寂寂,只余二人呼吸。
初见时的安宁,到此刻为止,也还是一如既往。
“你不必对我抱歉,我知晓你的不易,只想和你分担。”
兰亭靠在他臂上,缓缓道,“我是不是没有同你说过,我并非姓兰。”
苻光一震,脸上神色巨变。
她感受到这震栗,只觉得他是愕然,索性一股脑道:
“我是河东裴氏的第三女,先是被自幼定亲之家退了婚,又因着贵人逼嫁才自请来到此处,好在我完成了家中所托,为自己争取到了片刻自由。”
“你曾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想来也没说错,可我这人最喜欢做旁人做不到的事,所以我偏要将你拉来我的身边。”
她轻轻一笑,在他身上颤抖。
苻光眼中只有无限的复杂与爱怜。
她每一个字背后,都是女郎用这副瘦弱的身躯咬着牙坚持换来的结果。他曾以为李氏退婚后,小娘子也能有个不错的归宿,却不想她过得这般辛苦。
“无论娘子出身如何,曾遭何事,都是旁人的错。娘子的高贵,不在出身,在人格。”他缓缓道。
兰亭擡头看他,眉目中一片坚定。
“苻光,你那夜问我的问题,待你平安归来,我告诉你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