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2/2)
那船后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插着一片木质的墓碑,黑色的大字分明,写着姓名。
——天行军第五营第三什赵吾甲
——天行军第五营第六什崔尺
......
最前面一块,未有一字,是空白的木板。
为谁所留,不言而喻。
无数英魂就埋在水底,再也不会醒来。
直到苻光的手掰过她的唇渡进气息,兰亭才恍惚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忘记了换气,就快要窒息。
她恢复了意识,就被苻光带着往河面上走去。水太深,她坚持不了几息。
上了岸,苻光用脱下的外袍将人一裹,就连袍带人抱入了他的营房之中。
房内生起了薰笼,将湿透的衣物尽数换下,一直失魂落魄任由他操持的兰亭才开了口。
“水底下的......”
“是三年前同我并肩作战的战友。”
兰亭没有更换的衣服,只能拥着他的新外袍坐在薰笼旁,低声道:“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块木板,是你留给自己的么?”
苻光将烫好的茶水给她倒了一杯,平静道:“三年前,我在龙平所天行军第五营任校尉,收到前线军报,说倭寇突袭。”
兰亭接过那杯茶,指尖攥得发白,才道:“然后呢?”
“那时我年少气盛,只打过水匪,何曾与倭寇正儿八经交过手,故而十分好战。连忙禀报了我父亲,我父亲派了我和几位将军往敌情突发处迎敌。”
苻光惨淡一笑:“可哪有什么倭寇,我被一伙散兵骗得越走越远,差点迷失航向后才发现,这就是一场骗局。等我回过头连日赶往卫所,却被后面包抄而来的倭寇围住,只能背水一战。拼死回到卫所时,那里早就尸山火海,血红一片。逃出来的人告诉我,我父亲派人去转运粮草备战之时,倭寇在夜里突袭,像是算计得刚刚好一般,势如破竹。那时卫所之中兵力仅存一半,与倭寇敌我悬殊,战船被尽数捣毁,只能靠着血肉之躯迎敌,鏖战了数日。”
他轻啜了口茶,“我父亲,就死在火海之中,他带着一箱火药上了倭寇的船,亲自点了火,要同归于尽。我只有一营的零散兵力,带着人在外围苦战,死了个精光,我中箭晕倒之前,就看着他们一个个用敌我俱灭的法子上了敌船。”
“再次醒来,是被曲问舟所救,听闻段峄收到求援神兵天降,一举歼灭了倭寇。而将倭寇放进海防线内的,却成了我的父亲,无论是战败失守,还是通敌叛国,都是死路一条。”
“功成名就的辅国大将军是段峄,身败名裂的鼠将则是我父亲李邕。”
兰亭再也忍不住,只能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摇着头道,“够了......”
她已经知晓他的苦难。
“怎么不能...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她努力压住心头艰涩,仰着头问他。
苻光反手扣住她的柔荑,哑声道:“娘子问我为什么不肯告诉你——”
他将裤管一撕,露出脚踝处的一道痕迹。
兰亭借着烛火细细看去,霎时便不可置信地捂住嘴。一个通体乌黑的“密”字烙印在了皮肤之上。
她有些颤抖,只有被施加墨刑的犯人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可苻光,他是李孚光......
江夏李氏第五子霈,幼聪敏,七岁能通诗书,八岁识五经,他是远近闻名的书院魁首,也是弃笔从戎继承家学的将军。是阿耶为她精挑细选的夫郎,江夏明珠李孚光。
怎么会,被刺上这样屈辱的印记。
苻光只是安抚一笑,“这是圣人亲赐,我自愿的。”
“三年前的龙平所一战后,我的确千里奔赴长安,只为了在段峄的人彻底混淆黑白之前,亲自面圣。”
“我辗转托付了许多人,才借着尚书令大人的门路见到了圣人,将我所知的疑点全盘托出,只为求得一道戴罪立功的圣旨。”
苻光有些讽刺地勾起嘴角。
“圣人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心一意靠着段氏上位的圣人,段峄此番战功加身越发权倾朝野,太子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可他上面还有一个圣人。我赌对了圣意,以天行军兵权,换来了一道密旨,这密旨不能假任何人之手,也不能出现在人前,故而只有这一个字。”
“我可以查出军中奸细为父亲平反,但需在此密训水军,若有倭寇来袭,蓥坪寨就是这里的第一道防线,生死不论。我不信段峄,圣人也不信,龙平所太过重要,天行军已经不在,谁也不知晓段峄是否会与虎谋皮。”
他点了点那个“密”字,“这就是我的圣旨,是我唯一的凭据。”
事实上,这密旨能否兑现,他能否活到兑现那一天,谁都不知道。可密旨就是密旨,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知晓。
连柳应归等人,也只当他是为父报仇罢了。
“那...那李氏族人?”
“我叔父一听闻我进京的消息,便上了一道密折试探圣意。为了平息众怒,也为了掩盖这道密旨,圣人下令李氏全族流放。”
他的阿娘,不想成为负担,死在了流放的前夕,身边空无一人,只有百岁。百岁为她打理完后事就跑了出去,辗转了许多地方,才侥幸碰见了他。
他看着眼前女郎秀美的一张脸,故作轻松道:“算起来,阿芝如今十九了,也是个大人了,可以与我分担这秘密了。”
兰亭顶着布满泪痕的一张脸,将手颤抖地放到那个刺字上,轻轻碰了碰。
“疼不疼?”
“疼。”
他将裤腿放下,将女郎揽入怀中,“可不如心里疼。”
他那时从皇宫匆匆出来,如同过街老鼠一般避开耳目,流窜到胡人众多的西市,才敢与李氏的老人碰面,请求他照顾自己那未曾谋面的未婚妻。
“那时我远远地看过一眼务本坊,心里想,我一心一意要娶回家的小娘子,这辈子是见不了了,也不知道,被退了婚,她会不会怪我。”
当年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不知处。
兰亭靠在他怀中,揪着他的衣领道:“她只会怪你,为什么要独自承担这一切。”
苻光垂首抚上她侧脸,“太苦了,阿芝,太苦了......”
“这些苦难,跟着我这种人就好了。你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是我穷尽一生也再难遇到的真心,你肯为我驻足一段时间,我就感激不尽。”
他要在这蓥坪寨中守他的密旨,做全天下兴许只有两个人还记得的事,他的命留在海里,什么都无法给她,却仍旧贪婪地想要她。
兰亭拭去眼泪,看着他的眼睛仰着下巴道:
“李霈,你记住了,我裴芝,绝对不会为任何人驻足。所以,你必须好好地跟着我,一辈子都要跟着我。”
郎君的眼如同幽静的深潭,只知道怔然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她索性坐到他怀中,吻上他的唇,眼里的泪滴落到他脸上,像断线的珠。
二人的气息交缠在一处,泪水也融进了缱绻的吻中,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跨坐在他腿上,任由男人的吻从最初的浅淡回应变成狂风骤雨似的掠夺。
她十九岁生辰这一年,看了最精彩的一出戏,最美丽的一场烟火,与此生最爱的人重逢。
背上的外袍滑落,露出如玉般莹润的肩头,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上只有一根系带松松绑住,掩不住起伏的白浪。
柔软和坚硬相贴,不知何时到了床榻之上。
花蕊的露珠一经轻吐,便被黑风毫不留情地卷走,只剩下颤巍巍的花叶,含羞待放地蜷缩起来。
转瞬又被那无情的黑风掀开,花叶委屈,初时绽放的热情已经被想要逃离的欲望取代,那黑风却不肯放过,偏要它开。
花叶低吟,黑风只能克制又克制,减轻了风力,让花蕊先舒展。
花明月暗,钗将落未落,人欲眠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