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敌手(2/2)
虽然准备颇多,但只怕徐家老爷子比起徐经纶还难应付。她如今算是体会到。徐老三言两语就把她摊开:“原来是巫恒在外面的孩子。”然而言辞却并不低贬,“既然两个月前就来了,怎么不来拜访我和经纶?”
徐经纶:“很早就见过染染,当时也和您提过,小姑娘水土不服,又落雨得病了,前些日子才调理好,这不正好趁着您的喜寿来?也沾沾您的福气。”怕是鬼扯吧,巫染病早就好了多久,邓拙园的生日宴还大出了风采,只是徐占向来喜清静,因此小辈做宴基本只能收到徐家不菲贺礼,无法见其人。
“走近些给我瞧瞧,这身倒是好看。”待到巫染小步上前,落落大方地站他面前,又不禁称赞,“瞧瞧这精气神,真喜庆。”
“如今也才刚满十八?”拉过了手。
“去年九月份刚过的生日。”巫染巧笑倩兮,口脂莹润的唇瓣开阖,“爷爷若是要来我的生日宴,恐怕得等到四年之后了。”
徐经纶心道怎么一上来就耍心眼子,轻咳一声解释:“染染和拙园今年九月初赴美留学,同我一个大学,拿到文凭再回国。”
“那又是四年。”感叹,“四年四年,不知道我这老身子骨还能撑得几个四年?”
“爷爷若是不舍得,我就不去。”巫染语气轻巧,向邓拙园眨眨眼,后者马不停蹄地补充,“徐爷爷,我也很舍不得你呀。”
徐占戳了戳邓拙园的额头,“你这家伙哪里会恋家呢,男孩子家家,只怕是像经纶一样四年说走就走的。”又看向染染,“女孩子才会想家些,外地第一年最是难熬。”
这话就是打算袖手旁观了,老一辈人不参与小一辈的斗争,默认的规矩。巫染认为徐老爷子不帮着徐经纶来对付自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不枉费她今天花了心思打扮。
正说体己话,外面又有人从屏风进来,是方家的两位千金。方络薇穿DIOR象牙白丝织混纺府绸长裙,非常书卷气,娉婷袅娜,明显也是拿准了徐占的喜好。络雅就不那么懂事,凭自己喜好打扮,要不是姐姐提醒她妆画淡一些,恐怕也和正在庭院夜游的千金们别无二致。方络薇至此又不禁高看巫染了一眼,真是太会讨巧,难怪拙园会喜爱她。
在方络薇的视角来看,那天晚上她退场很早,宴会上最浓墨重彩的几笔都是其他人转述给她,徐经纶在场,却没有和她多提。她就默认了邓拙园与巫染之间是郎情妾意,即使拙园闹出了那等丑闻,巫染却依旧不离不弃,情比金坚,最后自然两家结为连理。
只可惜络雅一番期待落空,不过方络薇既然身为长姐,也不免多为家里考虑一些。邓拙园如今名声败坏自然配不上自己妹妹,配巫染一个外室子倒是还算够格,还要感谢巫家愿意接下这门令两家难堪的烂摊子呢。
视角不同,高度不同,看到的事物也不同,只怕在场大多数人都是方络薇的想法。只有置身局中,才知一切都没那么简单。
不过,也不是所有局中人都心如明镜,也有络雅这种迷迷糊糊的受害者,此刻愤恨盯着巫染,愈发觉得她站在那儿碍眼得很。
徐占没和小辈们热络太久,时间一到,就同徐经纶一起去主会场迎客了,那里才是名利场的正中心。这些年轻男女们或游园、或在别厅休息,当然也有被父母叫去和叔叔阿姨们认脸,不过也是一波过去一波回来。
巫染和邓拙园一对璧人,擡脚往外走。
巫染挽着他低声:“你没感受到?”
邓拙园脸色发白:“……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方络雅那如利剑般的恨意。
若她不趁此宴报复巫染,那才是有鬼。
“你得护我。”义正辞严,“我可是你的未婚妻,而且,这是你自己的烂桃花。”
“冤有头债有主。”恨不得跪地求饶,“姑奶奶你放了我吧,我只想去找我哥。”
“拙乐哥若是知道你不护着我……”
“……行。”拙园咬牙切齿,“那你先松开我总行了吗?络雅盯得我好想报警!”
巫染眯了眯水灵杏眸,松开他的臂弯。低声说了句:“……你也多提防徐经纶。”
随后就端着杯子去和哥哥一起敬酒。
邓拙园目送着那窈窕端庄的背影离去,掌心摇曳杯中酒液,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说她假情假意、假面恶女,偶尔还有些人情味;说她嚣张跋扈、无恶不作,然而却不犯方络薇和拙乐哥这两位无辜人。行凶也行得颇有原则,这个人像一杯的陈年白酒,若是过了那辛辣的呛劲儿,倒也非常好品。
尤其是在本以为要刺人的时候,却猝然释放一丝脉脉情t愫。野玫瑰,带刺又邀人。
……等等,邓拙园,你他妈疯了吧!
你真是饿了,什么都吃得下。
巫染同巫嘉在主厅敬过一圈人,倒是陪继兄打点了人脉。看巫嘉喝得多了,她召手要来一杯葡萄汁,兑着给他:“喝这个。”
巫嘉迟疑片刻,还是接过,却不道谢。
到底还是不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巫染知道自家继兄的秉性就到那儿了,愚蠢也善良。他看自己的眼神简直不要太愧疚,徐经纶一进门和他说了事,但不一定是大事,真正的大事怎么会让她察觉端倪?
能让巫嘉愧疚的事,被她警惕也不会有影响的事,并且不会轻易扰乱今夜的宴会。那必然是小辈之间的矛盾,小风小波而已。
她想到徐氏妙计第二条。
巫嘉已然喝的脸上红晕浮现,脚步也略虚浮,一旁搀扶的巫染是最清楚不过,好在今夜的寿星那儿有了新节目。在宴厅东南一侧的黑胡桃木书桌旁,宾客密麻围了一圈,像是在观摩什么:是徐占老爷子亲笔题字。
写的是黄坚庭的草书书法,肉丰苍劲,态浓而意淡,巧妙藏于拙,秀气出于伟。擡笔间字法奇宕,如草原上野马脱缰,无拘亦无束。悬腕、摄锋、运笔,自在不羁。
【棋逢敌手】
下一句当是“琴遇知音”,徐占收笔间不徐不疾,却缓擡头,依次瞥一眼自家孙子和人群里的巫染。如此一来,目的就明了。他对巫染实在喜爱,又觉得两人都聪明劲儿简直难分高下。于老者而言,他最希望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好歹也是年差无几的知音。
知音么?
徐经纶隔着人群,遥遥与巫染相望。
却看到她的目光专注寂静地落在那小叶紫檀的狼毫笔上,不为所动,固执己见。
目光中有恒定闪烁的较量与恶意。
徐经纶深知,野兽谛听人类的规则,不是为了理解,而是为更好伪装自己,制作出最精妙绝伦的面皮,严丝合缝扣在脸上。
撕下时才愈发可怖,獠牙毕露。
他和她就连这点也如出一辙。
注意到他的目光,巫染擡起眸来瞧他,似笑而非,红唇嗫喏,用口型比了三个字。
到了最后一字,两侧嘴角轻俏提起。
点缀雪白脸颊上浅淡如墨尾渍的梨涡。
想,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