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2/2)
若是别的姑娘这么说,徐占只觉荒谬。
徐经纶是全京城最不恨娶的金龟婿,如果哪家女人不识好歹到这个份儿上,那大可以说明是瞎眼的货色。可巫染不一样,若瞧不上经纶的人是她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我想也知道。他对方家那姑娘就不是真心的。徐经纶刚投靠到我这儿时,还在上中学,那谨小慎微的样啊,怕被扫地出门。他吃的苦太多太多了……我只不过和他提一嘴络薇如何优秀,他倒好,立刻跟人家处上对象,他这是想办法跟我表觉悟呢。”
“他不知道,即使他少讨些我的欢心,老头子我也做不出扫他出门的事。他怕我,一开始和我独处,甚至不敢说半句自己的想法,识人脸色,说半句话斟酌了十几回。”
“他要是有你这么恃宠而骄!”徐占擡手刮了刮巫染的小鼻尖,“我也不至于担心他和他父亲一样,你怪我关心则乱也罢,我实在是怕……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巫染的眼睑不受控制抖了抖,她摁住:“我明白,徐经纶和我说过他的家事。”
“在他那儿我劣迹斑斑,是不是?”徐占苦涩地道,“他到底还是怨恨我的……”
“他对您没有怨怼。”巫染说,“他看得比我要开……说到底我和他不是一类人。我不能代表他,任何人都没办法替别人去原谅。但至少在他穷途末路之时,您给了他一个可供依靠的港湾,他可以因此感谢您,您也可以给自己一个聊以慰藉的借口。”
“我曾……”巫染深吸一口气,“我曾经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生下来,为什么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要受那么多的苦?我不想怨天尤人,可老天爷爱捉弄人的命运。”
她扶住隐隐颤抖的膝盖:“我不想瞒您,我觉得没有必要。我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我杀过人,算计每一个身边的人,就连您也包括在内。有的人心甘情愿被我利用,有的人死到临头不自知,还给我数钱。”
“我对徐t经纶,没有爱,我对北京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爱。我的爱不在这里。”她很坚定的,“我的爱,在德镇,在我真正的兄弟姐妹身边。我想过……我想过大仇得报之后就一死了之……我也想过要好好地、向前看、把有盼头的日子过下去。”
巫染捏着裙摆,放下了一切戒备,剖开真心,对一个已然看透世事的老者,她终于能够说出内心深处的想法:“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的胸腔里空荡荡的,很多很多的恨才支撑我走到现在。如果将来有一天,承载这些恨的客体都消失了……”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徐占的手背上,他捂着小姑娘的嘴,不许她再继续说下去了。
巫染平复了情绪,拿纸擦去了眼泪。
她说:“我只有一件事要求您。”
徐占:“我已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
巫染:“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我想要说给自己听,我不想要待在徐经纶身边。我曾经借了康先生的口告诉您一些话。”
“爷爷记得,那三个假设。”徐占说,“但爷爷也拉下老脸问你一句,你就一点也没有对经纶动过心?他将藏在心底的那些事都告诉你,他来京城前遭的那些罪,他可从来没和我说过半句。”
“将他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巫染别过头去,只撂下这轻飘飘一句。
“丫头啊……真心哪有这么好付……”徐占再不留她,“罢了罢了,你尽管走吧,我会尽自己所能护着你的,只是……”
巫染落下的心又提起。
“我已经老啦,将来的日子还有很长,徐经纶又是个痴情种。总有一天我会离世,护不住你一辈子,到那时你又该怎么办?”
“……那就当我是个得了绝症的人。”巫染没怎么顾虑,潇洒一笑,“如果我只有一天的活头,我才不要管那么多。离开京城后的每一天,都是我为自己活的第一天。”
她郁郁愠愠的来,高高兴兴地走。而在她的身后,徐占大笑,也获得几分生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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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此时。
徐经纶端坐在茶几前。
这是巫染曾坐过的地方。
他为徐占斟茶,老人家这才娓娓道来。
“你以为能关得住人家?”徐占取笑,“人家永远都高你一筹,休说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哪怕再过去个三年五载,哪怕我有天撒手人寰了,你都不一定是她对手!”
徐经纶凝望热气腾腾的茶面,半晌道:
“原来是那么早的事,她早打算好。”
“被人家小姑娘玩弄了吧?”徐占吹胡子瞪眼,“都快奔三的人了,连一个小丫头片子的心都拴不住,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徐经纶敛眉:“我又该怎么说您好?”
徐占将手中黑檀木茶夹往桌上重重一搁:“怎么?一个两个的来怨我,我倒是坏事做尽了?我胳膊肘往外拐?自己留不住人还怨起我来了?行,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们年轻人爱怎么就怎么,我管不着你们!”
徐经纶闷一口茶,盘在原处不说话。
徐占冷声斥责:“连哄人都不会哄!”
“难怪人家瞧不上你!”
“……”
而另一边,巫染捏着车票上了火车。
这趟列车是她给自己的第一趟旅途。
纵横欧亚大陆,从北京出发的K3次。
上午十点二十二分从北京站出发,一路开往北方。穿越深秋的华北平原,途径蒙古国和西伯利亚地区,最后,到达贝加尔湖。
一票难求。巫染选择舒适的软卧。
巫染翻看旅行手册,嘴里叼着一条手指饼干,一点一点地用唇齿卷着吃,咔嚓咔嚓。
她要戒烟了,真的,不开玩笑的。
因为她还想活得久一点。
从未感觉身体和心灵能如此轻盈,她靠着软铺发一会儿呆,不时就咯咯笑了起来。
这时候嘹亮哨声响起,停止检票了。
有急促而彷徨的脚步从远处传来。
一房四张卧铺,巫染没有买豪华包厢,她本来也不是那么金贵的人。上铺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两人正窝在一块看电影。
而下铺的人还没来。
那道脚步在房门口停下。
门打开,一个美丽的女人。肤色是橄榄白,乌黑如绸缎的发用一根木发簪挽在脑后。
英伦风的黑绒平顶帽遮住上半张脸,只有当擡起脖颈,才窥见那张冷而耿洁的脸,眼亮得惊人,如点燃在黑夜里一把火焰。
她喘着气,脸颊玫红的。她是跑动的。她很克制,也难掩兴奋,拖着行李箱进来。只一眼,巫染就看出了这位乘客和她一样。女人也从那冷星熠熠的杏眸察觉到什么。
两人对视,片刻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女人把行李靠在床边,摘下宽阔黑帽,轻而细致地放在枕边。她坐下,喘匀了气,戴着白蕾丝手套的手捏去鼻尖的晶莹薄汗。
她休息一会儿,先摸了摸身下的被褥,又擡头瞥了上铺的两人,最后看向巫染。
巫染递过去饼干盒:“怎么称呼你?”
“谢谢。你好,我叫何伽妍。”
窗外的野绿在谈笑里飞驰而过。
绿漆皮包裹住两个逃脱城市的灵魂。
火车轰隆隆驶向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