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尽天地(2/2)
云遥眼泪汪汪,希冀地看着玄宿,希望这一次,他也这样回答自己。
但玄宿没有说话。
他看了她很久,轻轻伸手:“阿遥,来。”
她顿住,嘴角一撇,哭着扑进他怀里,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赫连铖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攥着拳,要过来将她带走,玄宿摇摇头:“让她看吧。”
让她看着他走。
很残忍。可他必须狠下心,这是他最后能教她的东西。
云遥的眼泪把他的心砸得稀巴烂,他无言钝痛,过往走马灯般放映。
故事的开始其实并不纯粹。
确认她体内是神骨的那一刻,他激动得双手发抖。
一个疯狂的念头就这样诞生。
那时的贺兰迎,将兄长的离世、家族的覆灭,全都归结在所谓的道义与责任之上。
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神骨的下落。
那些人大抵永远也不会想到,神骨会选择这样一个瘦弱的婴孩。他将传家宝的命契转移到她身上,封锁了她的识海,勉强压制住这道天力,身息也发不出来。
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永远也找不到。
天资过人的云湛被玄鹤带走,云遥留在青云峰。为隐瞒神骨一事,玄宿不好让旁人接近她,只好收留,结了对便宜师徒。
他第一次带孩子,不知道照顾小孩这样麻烦的,他脾气又不好,有时候语气很重,态度也很差。
而云遥初到陌生之地,是个胆小敏感的小孩,敏锐地察觉到玄宿不耐烦的情绪,又不敢说什么,小心翼翼地讨好他。
直到一个夜里,她突然不见了。
玄宿找了好久,终于找到踪迹。他又急又累,正要发火,却见她可怜巴巴躲在厨房后院的稻草堆里面,蜷缩着把自己抱得很紧,双眼红红。
她很无助,想去找哥哥,可是找不到,回去怕被骂,所以躲在这里。
她小脸灰扑扑的,垂着眼尾,像只没有家的流浪猫。
他一下愣住,大梦初醒般,心里头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她才几岁?她什么都不懂啊,就成了他报仇的工具。
他喉咙发堵,蹲下来跟她说,师父带你回家。
他耐心地伸着手,直到云遥慢慢凑上来,怯怯地蹭他的手心。
他开始教她读书认字,她也逐渐依赖他。
玄宿明白,如果神骨被发现,她是五六岁也好,十一二岁也好,都会被拉走,榨干掉身上最后一丝价值。
就像他哥哥那样。
他不敢教她太多,也不敢启她识海,怕自己没办法再遮掩。起初他还能压制,可是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压制变得越来越难,她的命和他的命紧紧捆绑,此消彼长,她越增进,他就亏耗更多。
所以后来他只能下山去寻找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早日将神骨从她的体内抽出来,让她只用做一个快快乐乐的普通人,不用像贺兰延一样背负那么多。
可他没用,他找不到,找了这么多年,一个办法都没有。
其中还有另一个原因,温黎告诉过他,玄宿却一点不敢跟云遥说。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玄宿擡手,儿时她哭的时候,就会这样伏在他膝上,他手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环抱在怀中,拇指轻轻摩挲她的发鬓,她通常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现在他也这样努力地安抚。
“阿遥,阿遥。”他不断喊她的名字,用着剩余不多的力气,“我所有的银子、法宝、丹药什么的,全都理好了,就在我房间的柜子里,只有你打得开。师父东西不多,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他交代后事的语气让云遥快要崩溃了,她大哭道:“我不要!我就要师父......师父对不起,是、是我拖累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玄宿眼眶透红,再轻柔不过地摸摸她的脑袋:“傻姑娘又说胡话。要是没有你,师父早不知去哪了。”
他父母亲人朋友皆不在,在人世原没什么可留恋的。那一年本想找个地方草草把自己埋了,魂归天地,谁知多了个什么不懂的小徒儿。
他没有妻儿,早已将她当成自己的亲人。从她会大步走路,到会跑会跳,会爬树,他一个过惯了金枝玉叶生活的小公子,学着给她编辫子,给她补衣服,给她做糊糊的粥。
玄宿养尊处优,哪里会做饭,把厨房炸得油烟熏天,可低下头,云遥这个小丫头踮脚眼巴巴扒着厨桌,顶着一张煤灰的脏脸傻兮兮冲他笑,好像真的很期待他做出一碗香喷喷的饭。
哪怕他做得再难吃,她也心满意足抱着碗吃得干干净净。
他是个很差劲的人,可她永远捧他的场,永远当他是最厉害的人。
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
云遥以后的路恐怕不好走了,他还真是......放不下心。
可他也只能到这里了。
话兜兜转转,到嘴边,他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拍拍她的背,声音飘渺如烟。
“阿遥,万事开头难,可只要你想,就一定做得到。”
云遥擡头,他笑了笑,目光尽是不舍。
是道别。
云遥几乎魂飞魄散,头摇得像拨浪鼓,祈求他不要走,不要丢下自己,耍赖般死命拽着他的袖角,手心的灵力急剧波动,没有章法地想要救他。
傻姑娘要急死了。
玄宿面颊湿润,伸手想要为她擦眼泪。
好阿遥,好阿遥,不要哭。
师父......就陪你到这。
手穿过了她的脸。
云遥身下一空,她扑倒在草地上。
她愣了一下,惶然地坐起来,可眼前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剩一个裂开一半的酒葫芦,里头压着许多黄色的纸角,风刮来,呼呼作响。
葫身被风掀开,刹那间,数不尽的符箓卷得满天都是。
一半是写好的,一半是还未完成的。
一片落在她手心,暗红色的符文散发着血符独有的腥气。
云遥愣愣地看着,看着看着,浑身抖如筛糠,仰头,哭得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