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下）（2/2）
云遥低着头，披散的黑发遮住她的脸。
“我愿意来这世上，做爹娘的女儿，做哥哥的妹妹；我愿意上山，做、师父的徒弟，阿蛮的朋友；我、我愿意下界，认识......阿姝姐姐，世子殿下，阿东阿西......我也愿意......”
声线的吃力，以及肩膀的抖动幅度越来越明显。
赫连铖蓦地察觉到她的异样，脸色巨变：“云遥！”
她终于擡起头，满脸都是血，眼泪从轻轻弯起的眼角落下，“......成为师兄的妻子。”
瞳孔骤然紧缩，他的心跳停了一拍。
她轻得像一片羽毛，飘飘向后倒，落进狂奔而来的他怀中。
他颤抖着，摸到她额头、脸颊、手臂。
她浑身上下，都透着死寂的冷，连带着他也如坠冰窖。
手冷不丁拂过空瘪的胸口，他倏地一愣。
她的......心呢？
赫连铖大脑一阵嗡鸣，无措惶惑地伸着手，不知该如何触碰她。他试图给她灌输灵力，可想起来，他早就没这个资格了。
一声轻笑，是帝鸿。
“是，我是输了，可谁又赢了呢？”
“我提醒过，她会为了旁人骗你弃你。这是你自己选的。”
“死了十几年，魂元尽散。现在？呵，没有神骨，连轮回都不能入，只能堕入无界......”
什么死了十几年，什么轮回，赫连铖根本听不懂，或者，他不敢去深思。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他胸腔横冲直撞，他怒吼着让他闭嘴。
帝鸿怎么会听他的，他似笑非笑。
“永失所爱。这种感觉如何，难受么？”
赫连铖被彻底激怒，跟他同归于尽也好，他也要把他的心挖出来！
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扯了扯他：“......师兄。”
他一顿，滚烫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砸下来。
“你......你为什么......”他痛苦地低下头，话语从紧咬的牙缝挤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骗我！你又骗我！！”
怀中的人吐息微弱，努力地睁着眼，那双眼睛一如往昔地望着他，话音温软：“师兄不要怕。”
他怎么会不怕，他怕得都要疯了！
“你的心在哪里，我去找回来......我......还要神骨是么？我去找，我现在就去找——”
“师兄。”
她又唤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眼前几乎失魂丧胆的男人。他一怔，低下头，靠在她掌心，泪水决堤。
云遥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惶恐的样子，空荡的胸腔隐隐作痛。指尖一点点划过他面庞的血痕，再到脖子，到肩膀，都是伤。
再往下一点，就是那把匕首捅入的地方。
她鼻子一酸，声音很小：“师兄，对不起，又连累你了。”
他蓦地擡头：“你再敢说一句我——！”
他顿住，半晌又无力地低下头。他能怎么办呢，他还能做什么。
泪水夺眶而出，他双目血红：“你说过，你说过你不会离开的，你答应过的。”
云遥静默片刻，低道：“我会回来的。”
那边传来更厉害的笑声，帝鸿听着她张狂的话，眼泪都笑出来了。
“可笑！你以为无界是什么地方？那里没有天地，没有光彩，没有时间。你会忘记所有一切，失去所有喜怒哀乐！牵挂得越多就越痛苦，日复一日，像行尸走肉，每一秒都像一万年那样漫长！！”
在那个地方，她会逐渐忘记所有，等她连自己也忘记的那一刻，便会彻底化为虚无，再也不复存在。
“九千年。”帝鸿呢喃，“我用了九千年才离开......”
“而你？恐怕永生永世都要困在那里！没有神骨，你又算得上谁？！”
一阵安静过后，她轻声道：“我是云遥。”
似乎是发自内心地认同这个答案，她笑了笑，再道：“我是云遥。”
无论有没有神骨，她都是云遥。
一直以来，她只是云遥。
她被抱得很紧，沉重压抑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她擡起手，摸摸他的脸，定定地重复：“我会回来的。”
只要还有所爱之人在这世上，她就不会走远。
帝鸿冷笑，他望着天，却片刻失神，有雪花落在他的眼睫。
穗禾，这就是你说的情吗。
明明，情是负累。
他还是不懂。
长长的一声叹息，天地间最后一丝黑也散尽了。
连日来笼罩着大地的乌云，仿佛被利刃划开一条条小口。一缕缕灿烂的、夺目的阳光，终于，再次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光落在云遥恍惚的瞳孔上，映照出熠熠的光辉。
赫连铖颤抖得厉害，他深深埋下头，用力地抱着她，可她实在太冷，他怎么样都无法捂热一些。恐惧像只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阿遥，其实我、我去过宿州，我去找，你爹娘的......我很快就可以找到了......还有、还有南疆，怕你不习惯，都是按照你在沁水居的房间布置的，只是会大很多......还有，我——”
“我是，我是真的，我——”
他是真的想和她有以后的。
云遥望着他崩溃到语无伦次，再也没办法说下去的模样，眼眶湿红，他的眼泪滴在她的眼角，和她的眼泪融在一起。
她心疼地摸摸他的脸：“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复住她的手背，依旧是凉得让他心碎，怎么样也捂不热。手很快无力垂落，他没有捉住，心里一慌，继续去寻她的手。
终于碰到，她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他一怔，低头看，她颤巍巍伸手，满是血的掌心有一枚小小的玉珏。
“对不起，我没有保管好。”她看着上面的小小缺角，有些难过。
她送进他微微张开的手心：“所以师兄，你替我保管吧。等我回来了，再给我，好吗？”
赫连铖紧紧握住这枚玉珏，也俯首紧紧抵住她额头，无法言语。
她努力地睁着眼睛，望着他，目光小心仔细勾勒他的嘴角，面颊，鼻梁，眼睛，眉毛，要一直这样，将他记在心里。
“师兄，之后，还会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等哥哥他们回来了，你......你帮他们一起，好不好？
“不可以，干坏事。”
“也不可以，过来见我，绝对，不可以。”
她细细叮嘱，帮他擦掉眼泪。
“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你身边的。”她声音微弱，却很认真。
痛苦的呜咽低沉沙哑，他艰难地问：“......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怀中的少女轻轻笑了声：“你会找到我的。”
手指划落到他的手腕，似在抚摸那里一条看不见的红绳。
她努力地轻蹭他的脸，像是安慰，也像是承诺：“我也会……找到你的。”
他们是彼此的命定之人。
所以，无论相隔多远，也一定能找到对方。
视线渐归于虚无，所有的声音从耳边流走。
“......师兄，”云遥往他怀里贴了贴，“我好冷，你帮我找一件披风来，好不好？”
赫连铖思维已经不再转动，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当即应承：“好。”
他轻轻将她放回地面：“我很快回来，你等我。”
他快步走出莲花台，离开青云峰顶。
冷风迎面吹来，他猝然停在原地。
魂元都没了，五感尽失，她什么知觉都没有，又怎么会冷呢......
双腿钉入地面动弹不得，全身血液涌上大脑。
她怎么会冷呢，她根本就不会冷啊t！！
他迅速折返，越走越快，越跑越快，狼狈地跌倒，也不停歇，飞快地爬起来，恨不得飞回她身边。
然而等他连滚带爬地回到莲花台，眼前，只剩几缕金色的残缺神魂。
他失神了两秒，旋即佝偻着跪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又骗我......”他紧紧闭眼，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滴在地面，染开一片黑色的湿迹。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他痛苦嘶吼，几乎声嘶力竭。
那些浮动的金丝围绕在他身边，急得团团转，似乎很想安慰他，不想离开他。
可终究是要离开的。
它们飘向空中，仿若精灵般细小的微末，飞舞，消散。
遥远的天之际，天光破开阴沉的黑云，洒满大地。
浓云散尽，玄鸟鸣叫，微风轻拂，天地晴朗一片。
一个崭新的世界，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