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声(2/2)
邬斯衡颔首:“是。”
皇帝缓缓转动大拇指上的金玉扳指,道:“年轻气盛啊。”
顿了顿,他似无意般道,“朕听闻你伤势极重,需要静养?”
“回陛下,臣的确旧伤难愈。”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皇帝拿了两颗花生,道,“朕瞧着你气色不好,也别带病领兵了。”
“传朕口谕。”
花生的壳刚刚剥落,松林顿时鸦雀无声,皇帝的声音缓缓响彻,“朕准许镇国公归家养伤,其身兼职务由叶氏之子叶廷暂任。”
文武百官皆哗然。无人不知,空有爵位根本无权无势,邬斯衡这下,就是被皇帝卸了半边羽翼。
但邬斯衡也只能谢恩。
他知道,在皇帝没打消怀疑前,他只能是个只有空壳的镇国公。
射礼不过是皇帝为他们搭的戏台子,接下来会如何,只能看沈云降会如何。
邬施礼沉思片刻,想着安抚一下沈云降时,发现少女已不见了踪影。
射礼已到了下半场,皇帝手边的花生壳已经累了一碗,黄铨德走到邬斯衡身边,道:“镇国公,您是不是该上场了?”
邬斯衡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起身往台下走。
又被黄铨德喊住,“镇国公。”
“陛下想让您做什么,不想让您做什么,您应该知道。”
“还请镇国公,慎重。”
*
戏已经到了下半场,皇帝渐渐没了耐心,让黄铨德传来的话也是在催促他。
沈云降若是清白的,也该自证了。
他今日的安排随着皇帝突然的撤职,全都荒废。
林之桓的兵之所以听他调遣,全是因为他身有少将军之职,此刻全都化作了泡影。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和沈云降逃出上京城,哪怕与皇帝为敌。
走进中场的那一刻,他看着远处的靶子,头一次生出了茫然。
他拉开弓,生涩地瞄准靶心。
那个红点,在晃动。
他想鱼死网破,想远走高飞,但他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爵位是父母留给他的,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他凭什么说放弃就放弃?
如果放弃,那他们的死又算什么?
手心被长弓磨出了红痕,邬斯衡极力稳住心神,放箭。
箭羽破空,却在即将刺入靶子的一瞬间,被侧面飞来的短箭截断。
“看那儿!”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朝山顶密林指去。
滚滚墨云铺天盖地而来,霎时间,日光被全部吞没,恍如夜色降临。
幽黑深暗的森林外,站着一白衣雪肤的少女。
疾风掀起她逶迤于地的薄纱衣袂,如白烟缭绕周身,看不清面容。
她手中拿的正是长弓,而另一只手在旁侧一个黑衣人拿着的箭篓里,再次拾起一支短箭。
她熟练的架起弓箭,这次瞄准的,不是旁人,正是孤身立于中场之上的邬斯衡。
现在天光并不昏暗,立刻有人认出了她。
“她不就是镇国t公府的四小姐吗?”
随即众臣议论纷纷。场上多的是曾经历过罪臣谋逆一案的老臣,很快便猜出了点什么:“这四小姐的射术如此炉火纯青,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但那人不是早就……早就死了吗!?”
“难不成是鬼魂现身?”
“……”
皇帝静静听着看着,任由他们猜测。
场下原本打算挑战邬斯衡的林潭率先反应过来,高声呼喊:“快抓住她!”
“她就是罪臣沈寄山之女沈云降!”
他紧盯着那个拉弓的少女,道:“不是死而复生,也不是鬼魂现世……”
“是镇国公府私藏罪臣之女,蔑视国法,欺君罔上!”
话音刚落,少女松手,短箭疾驰于冷冽的风中,被邬斯衡侧身躲过。
沈云降今日这身衣裳无任何矫饰,从外衫到里衣皆是一片纯白,唯有层层叠叠的薄纱似有若无遮起她泛红的双眼。
那是她身上唯一一点别致的颜色。
在将士包围松林时,她向后退去,有风吹起她乌黑的鬓发,擦过她冷白到似要融入衣裳的面。
她看向邬斯衡。
时间像是停顿在这一道目光里,周围所有声息也被吞没在凌乱的风中。
漆黑又空洞。
他只能模模糊糊看清这些,再顺着她回转的侧颜,匆匆一瞥。
风继续刮着。
万物都消失。
*
这片松林早已被皇帝的大军包围得水泄不通,沈循花了好大力气,才堪堪杀出个口来。
好不容易等到沈云降来,他拉住她的手往森林深处跑,道:“雪客在这片山林尽头等着接应我们,皇帝的人不熟悉山路,等到了那里我们就能逃出去!”
沈云降一边跑,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不知怎么,她竟生出了几分熟悉感。
“我们要去哪里?”
风声太大,她用力喊。
“长乐郡,”沈循道,“这座山是去长乐郡的必经之路。”
这句话一涌过来,沈云降蓦然掉了滴泪。
她不明所以地擦去,来不及思考究竟为何,身后的追兵不减反增,她连忙带着沈循换了条隐蔽的路跑。
她本也不认识路,却是下意识知道该往哪里走。
她那晚就想好了,她不能拖累镇国公府,在丢下一切逃亡后,她必须确保镇国公府安然无恙。
就算是做戏,也要做得逼真一点。
因此她与兄长计划了今日种种,只差最后一步,她便能逃出上京。
夜晚已至,他们更容易隐藏自己,将皇帝的追兵一批一批甩掉。
眼看到了最后一程,马儿嘶鸣声划破天际,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拦在前路。
圆月高悬于天,漫下清透冷冽的皎皎月色,将那人挺拔的身形笼罩得如梦中般。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慢慢靠近。
在看清那人的眉眼后,沈云降的心跳在这寂寥的夜色里逐渐放大。
她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连皇帝的人都不知这山林该如何走,为何邬斯衡会知晓。
不等她问询,邬斯衡掀起眼,道:“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认识这条路。”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
沈云降愣了愣,道:“我……”
“因为我背你走过这条路。”
所有的记忆,都翻涌在眼前。
那是她第一次和邬斯衡搭上话,在她攒够失望,想一走了之时,邬斯衡将她背回了家。
他对她说,生辰快乐。
“沈云降,你不信我。”
她明明心里好像没有多难过,却生理性的,因为少年这句话,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她不敢去看少年的眼,但声音依旧铿锵:“我始终不是镇国公府的人。”
和她那晚,下定决心时一样坚定。
“你要效忠于陛下,但我不行,”她僵硬地擦去眼泪,平视着深不见底的夜色,“我们不是一路人,我没办法做选择。”
邬斯衡的嗓音平静到可怕:“但你已经做了。”
泪水始终擦不干净,沈云降索性放下手,任凭它无止境地滚落。
她擡起头,用婆娑泪眼去看他。
“邬斯衡,我记得你承诺过,要补给我一个生辰礼,你今日就送给我吧。”
少年倏然攥紧缰绳。
“让我走吧,”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我不可能一直待在你身边的,就今日,放我走吧。”
林中愈来愈近的铁骑声轰鸣阵阵,生死之间,她却意气自若,眼中仿佛只容得下他一人。
她向他挥了挥手,明媚又决绝。
“我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