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上)(2/2)
饶是如此,宣武帝仍是用恶毒的视线,死死瞪着晋王。
但他再怎么愤恨,也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
“臣等恭迎新帝!”
在众臣的恭敬三叩九拜中,晋王携手魏清宁,一级一级拾级而上,走到御书房门前。
她身上是他的披风,两人皆是一袭月白华服,相衬相依。
头顶的阳光笼罩洒下来,镀上一层金黄色的流光溢彩,将两人衬托地愈发器宇轩昂,龙章凤姿。
“你还记得这道伤疤吗?”
经过宣武帝旁边时,晋王缓缓蹲下身,将右腕伤疤露出来给他看,“就是在此地而得。”
晋王的剑术,自幼师承舅父萧山,远胜于祁安王。偏是外国使团前来拜访,宣武帝想要祁安王拔得头筹。他装作慈父模样:“翊儿,刀剑无眼,与你兄长比试时点到为止即可,切莫伤着自己。”
难得得到父皇关心,年幼的晋王欣喜若狂,暗暗发誓要给父皇脸上争光。
他毫无悬念地当众胜出,怎知没等到父皇嘉奖,反倒惹得他龙颜不悦。连初一十五这等祖宗定下的日子,都不会到先皇后宫中歇息,反而日日去哄祁贵妃开心。
后来先皇后病重,正值皇太后去寺院修行祈福,祁贵妃故意将当日所有当值太医,全叫去了出云殿。
宣武帝视而不见。
幼年晋王跪在御书房前,苦苦哀求整日:“母后她真生病了,一整日滴水未进。父皇,求您命太医给母后瞧瞧吧。儿臣求您了……”
宣武帝依旧视而不见。
眼看母后危在旦夕,受祁安王怂恿,只有七岁的晋王,用舅父为他精心觅得的绝世宝剑,亲手斩断自己右手筋脉,也亲手斩断自己的大好前途。
宣武帝再也不怕心萧山手握东南重兵,会外戚干政。欣然让太医给先皇后诊治,可惜已错过最佳治疗时辰。
“当时,那血就染红了这处台阶。”
晋王点了点宣武帝脖颈下的灰白地砖,“这些年,我一共从此走过三千八百三十七次。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一日,也折在此地。”
说这话时,他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始终桃眸含笑,不紧不慢。
亦是这些年,他面圣时的恭顺良善模样。
宣武帝早前有多蔑视得意,今日就有多骇人惊惧。
尤其晋王的手指擦着他脖颈而过、似乎随时都可能掐断他脖子时,宣武帝更是吓得叫出声。
但他已经说出来话了,只剩下“哇哇哇”的呜咽声,再无半点往日的帝王风光,瞧得大臣们皆是心中唏嘘不矣。
“父皇一向宠爱祁贵妃,就送去让祁贵妃亲自去照看吧。”
晋王站起来身,居高临下睨着在地上挣扎的宣武帝,“为了不打扰父皇静养,撤去宫内一应侍从。若无要事,任何人不得踏出出云殿半步。”
大臣们听完,冷不丁又是一阵胃部抽搐。
谁人不知,那祁贵妃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可这中风偏瘫之人,拉屎撒尿都得在床上。别说祁贵妃先前就是看中宣武帝的身份,即便是真有几分感情,日积月累的消磨,又能坚持几年?不疯了就是好事。
到时候,宣武帝没了尊贵身份,没了康健身子,再眼瞅着心爱之人对他面具可憎,可以想见的晚景凄凉。
偏偏两人再也出不了冷宫,相看两生厌,这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啊!
可即便看得再清楚,大臣们嘴上也不得不高呼:“皇上英明。”
很快,一群太监七手八脚擡走了宣武帝。
接下来,礼部尚书牵头,说起登基大典的事,其他大臣纷纷复议。
“登基大典的事容后再议论,当下先着眼于平叛前朝逆贼一事。诸位……”
晋王肃然表态,但说到一半,留意到身边魏清宁悄声打了个哈欠,“夫人可是乏了?”
几百双眼睛,也是齐刷刷看过去。
内阁元老、六部尚书、各路将军……都是当朝肱股之臣,此前她见到都要行礼问安之人。
魏清宁顿觉头皮发麻,忙摆手道:“不碍事的。皇上,您请继续。”
偏偏这时,又冒出来个哈欠。
魏清宁:“……”
“朕先带你去建章宫歇歇。”
晋王宠溺一笑,交代了句“诸位将平叛逆贼的策论奏折,晚点都送到建章宫来”,而后自然地牵起她小手,相携走下台阶。
“臣等恭送皇上,恭送娘娘。”
众大臣个个都是人精,一听晋王当众称呼魏清宁为夫人,这十有八九就是钦定了皇后,当即有眼力见地恭敬叩拜。
魏清宁被晋王牵着走在前面,听得身后的恭送声,怔了会,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
就像之前王小花他们喊她夫人时,她也是反应半晌,才习惯。
不过都是一个称呼罢了。魏清宁困倦地又打个哈欠,继续往前款步而行
身旁,晋王瞧着她满不在意的淡漠反应,哑然失笑。
他这皇帝之位,对于赢得自家夫人的芳心,是多一点帮助都没有。
看来他日后的婚姻幸福,依旧任重道远呐……
***
建章宫
晋王牵着魏清宁走进东配殿,而后吩咐小太监们去端茶、倒水、传膳。
“主殿是母后的寝宫,朕自幼随她住在这。后来母后故去,朕也没再往外搬。”
回到熟悉的儿时住所,晋王如数家珍。
他让魏清宁靠在窗前罗汉床上歇着,自己时不时拿些稀罕的小玩意,介绍给她看。
有襁褓时的手摇小鼓,有幼年的小木剑,也有少时自己绘制的先皇后遗容。
“这么看起来,您的眉眼像极了先皇后。”
魏清宁起初有些困倦,但见晋王如此认真地介绍着幼年生活,渐渐就生出新的精气神,仔细端详起先皇后的画t像。
毕竟那段时光,于他而言充满着沉痛。
三千八百三十七次。
刚刚听闻这个数字,她的心一寸寸炸裂开来,痛得体无完肤。
难以想象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让他开始盘算这串数字,盘算了多久,中间经过何种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又如何继续经年累月地坚持至今。
愤恨,失望,无助,孤独……
但凡想到的每个形容词,都总觉得难以概括他这些年的心殇……
“呃!”
额头忽然被他惩罚性轻敲了下,她捂额看过去,就见他挑眉质问:“先皇后?”
“哦,一时忘改口了。”魏清宁后知后觉:“如今该尊称太后娘娘了。”
“呃!”
他又加重力度,敲打她另一边额角,板脸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嗯?”魏清宁面露不解。
但也在晋王期待的目光中,清秀小脸的表情从深思变恍然,再到白净脸颊泛起一抹欣然的红晕。
“……母后。”她羞赧地低声改了口。
其实之前她称呼萧山,就已经随着晋王了。只是舅舅叔叔的称呼常见,父亲母亲这类的,意义非凡。
“嗯,母后在天上,肯定听见了。”
晋王那双像先皇后的桃眸,转瞬就掬起融融暖意。
他将魏清宁抱在推上,侧头在她两边额角都柔柔印下一吻,“宁儿,朕有意修缮这建章宫主殿,给你继续做中宫,你可介意?”
闻言,魏清宁了然。
感情这男人拉着她介绍旧时趣事,就是为着铺垫这句话。估计担心她介意亡人遗物晦气,所以想方设法先让她喜欢上此地。
她怎么会介意呢?
且不说这皇宫建造已久,哪个宫殿没死过人。单说他这份心意,何其巧思。
身为人子,母亲之物都贵重非凡。他愿意将这份贵重交由她保管,代表着珍视,也代表了信任。
“如果日后,皇上有话直说,不再乱敲我额头的话……”魏清宁也故意板起脸,“我就不介意的。”
“行,那改为捏脸。”
晋王心事消去,喜上眉梢,下一瞬就开始对着怀中精致的小人,上下其手。
捏了捏她左脸,又亲亲她右脸,再后来两只温热大手,也开始不老实地一路向下。
“哎呀,你好烦呐。”
魏清宁被他揉搓着,根本绷不住脸了。腰间痒的她花枝乱颤,双手忙乱地闪躲着。
打闹之间,两人的呼吸都渐渐变得粗重。
他灼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耳畔,“宁儿,母后在梦里还说,想咱们早些有个孩子。”
她被他撩拨颤栗连连,也被他明目张胆的瞎话惹得哭笑不得,“你莫不是以后都要拿母后说事吧。”
“如果这招管用,也不是不行。”
“……”
打闹到最后,念及这些时日奔波辛劳,晋王终究没舍得折腾他的妻。
事后让人备水,在深秋九月底,自己去默默洗了个半凉不凉的澡。
伺候的一众太监瞧着,只觉惊为天人。
但更让他们瞪大双眼时,晚膳时,魏清宁没站着侍膳,也没坐着侍膳,而是稳如泰山地坐等当今皇上为她侍膳。
不仅如此,晋王时不时还会吩咐一句:“这道菜太辣,娘娘不爱吃,你们日后莫再摆上桌。”
“是是是,奴才谨遵圣喻。”
包括掌管内务府的内侍大监,所有奴才磕头如捣蒜,更觉匪夷所思。
新帝登基,他们今日当值第一件事,居然不是熟悉皇上喜欢,而是将未来皇后娘娘的喜好全整明白了。
最关键的是,皇上对这些喜欢,似乎比娘娘自己还清楚。
不到半个时辰,宫内上下对魏清宁的高大印象,再创新高——这哪里是糟糠之妻?分明是要椒房专宠!
从前先皇后的尊贵和祁贵妃的荣宠,全加起来,都不及这位不施粉黛、身着男子衣袍的魏娘娘哟!
魏清宁从来不在意这些,一时也迟钝地没发觉异样。
晚膳后,她陪晋王在建章宫院中散步消食,听他继续讲儿时的趣事。
“讲讲您学针线的事吧。”她主动握住他的手,一双柳叶眼泛起柔和的眸光。
这座宫殿,并不是一个遍地充满愉快的地方。让他在不堪回首的记忆里,大浪淘沙,只为让她尽快喜欢这里,对他而言何其残忍。
但她相信,日后这里会遍地欢愉。
远远跟在后面的两个小太监,隐约听见一耳朵,当即冷汗直冒。这这这损伤天子之威的话,魏娘娘也是敢说的吗?
但晋王明白她心意,并不觉被冒犯。
“十岁那年,假萧山还未接管北疆十万大军,内务府苛待,建章宫冬日缺棉衣棉被也缺炭火,奶娘就带头让宫里人自己做针线。”
他揽着魏清宁倚栏而立,望着星空陷入回忆:“朕读完书闲暇之余,就想着帮衬一二,顺便练练左手的稳感。后来弹射暗器时,皆是百发百中。”
“都说三岁看老,您那时就能因势利导,清宁佩服。”
魏清宁依靠在他肩头,也看向星罗棋布的天幕,“那日舅父说,曾为我们指腹为婚。现在想想,您幼时替我学了针线女红,何尝不是一种命中注定呢?”
“你这……”晋王啼笑皆非。
心里也蓄满融融暖流,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件不堪回首的往事,还能被赋予如此温馨甜蜜的意义。
“若是有朝一日能回到过去,朕一定要告诉当时的自己,顺势也把煮长寿面这等厨艺,学上一二。”
“……”
魏清宁气得擡手去锤他,分明想开解他的,最后竟将自己挖个坑埋了半截,“您惯是会取笑我。”
晋王任由她小手胡闹,只满眼噙满宠溺的笑:“手疼不疼,朕给你揉揉?”
“……真真是说不过你。”魏清宁耳根一热,复而将脸埋进他怀里。
身后两个小太监远远瞧着,简直难以置信。
“啪!”有一人忽然给了另外那人一个大嘴巴子。
“你打我作甚?”
“疼吗?”
“废话!”
“哦,那我就不是在做梦。皇上对魏娘娘这宠爱,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是啊,都说患难见真情。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其真谛……”
前方白玉栏杆处,晋王与魏清宁仍是依偎相拥着,静看远方的璀璨星辰。
在卷入家变、兵变、宫变等一系列波谲云诡的漩涡后,这等静谧闲散时光,总是显得愈发可贵。
多年后,魏清宁永远记得那晚,在那个清风怡人的秋夜,他与她第一次拥有真正意义上的二人小家。
也应验了她那日许下的心愿——他与她寒秋散尽,星河长明。
***
新帝初登基,宫中内外,朝野上下皆是百废待兴。
但晋王并未秉承着“男主外女主内”的旧俗,将后宫那摊子事扔给魏清宁,而是请出皇祖母坐镇。
一来有意让老人家暗中厚待宣武帝,全了爱子之心;二来也是为不屈就魏清宁的一身本事。
当然,朝中大臣反对的人不在少数,“皇上,自古后宫不得干政,这可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啊!”
但晋王力排众议,坚持带魏清宁上朝听政。
加之有萧山和魏朔,这十五万大军的鼎力支持……
“你们十个脑子加起来,也不见得有我外甥媳妇一个人聪慧。”
“老子的妹妹老子罩着,怎么着吧!”
可怜见的一众肱骨老臣,最后是敢怒不敢言,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魏清宁忙里偷闲,还是回家中探望一趟祖父。
原想骑马快些,偏是某人以“担心祖父误会他苛待她”为由,非要命人置办十六人擡的凤驾轿撵。最后在她极力反对下,改为一辆低调马车,但又被他塞来十数名御前侍卫相护。
马车刚抵达家门口,就瞧见门口乱哄哄一片。
“怎么回事?”魏清宁开口相问。
立即有侍卫上前,拨开人群,给她让出一条宽敞的路。
“小姐,您回来得正好。”门房像瞧见了及时雨,“这婆子在这哭哭啼啼一下午了,好说歹说都不走,非要见您。”
魏清宁顺着他手指方向,就瞧见一穿着白色素衣的婆子,眼睛溜溜唧唧打量着她。
她淡漠觑着婆子,“你是何人?”
“回姑娘的话,老奴是晋王妃的仆人。王妃娘娘近日病重,偏偏手中没了银钱请大夫,不得以才来寻求您帮助。”
“晋王妃!”娇娇抢先斥责:“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们家王妃娘娘,可是皇上从前在潜邸时,亲自去上官府明媒正娶的嫡妻,如何就胡说八道了?”
原本哭哭啼啼的婆子,突然就变精神了,铿锵有力反驳道。
魏清宁查案多年,一眼扫过去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这哪t里是来求救,分明是来争名分的。想借助民间舆论,逼皇上承认上官府那位的身份。
而且对方要求十分明确,是嫡妻,是未来的皇后。
“当日连堂都没拜,根本算不得夫妻。”娇娇一语点破。
“那是特殊情况,既然已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擡大轿迎进门,那就是夫妻。”
那婆子寸步不让:“天底下都是这个理,没得到你们魏府就被颠倒黑白。”
更是故意高声嚷嚷着,让围观百姓全听了去。
“哎呀,还真是这个理。”
“纵使皇上与魏姑娘两情相悦,患难与共,但老祖宗多年传承不可改。”
“这事可难办了……”
百姓们多受过魏清宁的恩情,心里自然偏向她。但有时就是规矩大过天,不禁替她着急。
那婆子一瞧,更是挺起胸脯,“你瞧瞧,功理自在人心。”
但娇娇也临危不乱:“既然你们上官姑娘已经命不久矣,为何你们刚刚不先借钱请大夫,还一味执着见我家娘娘。我们今日若不回来,你们姑娘的病就不治了?”
“我们姑娘……我家王妃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还劳烦魏姑娘……”
“现下宫里连皇上在内,都要唤一声娘娘。”娇娇厉声打断她,“你若再不改口,定要按规矩掌嘴!”
那婆子吓得一个激灵,努努嘴改了口,但也满腹心思:“劳烦魏娘娘向皇上通禀,我家王妃一直在等皇上归家。”
“你们原来在这等着呢!”娇娇更气,“你们自己见不到皇上,就是利用我们家娘娘面圣,好生歹毒的心肠。”
“我们心肠歹毒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魏娘娘素来心善,一定会帮忙的,对吧。”
那婆子得意心想,魏清宁若说不肯帮忙,那正好让她臭名远扬,日后无德当皇后。
当时当刻,周围人群也越聚越多。
甚至不乏一些世家贵女,想看魏清宁如何应对。正好为日后入宫,提前作准备。
然而,魏清宁只递给身后御林军一个眼神。
他径直命人将那婆子绑起来,堵住嘴。
“奉皇上口谕,魏娘娘所到之处,皆暂行皇后规制。这婆子藐视凤驾,按照大铭律,轻者杖责五仗,严重者当场杖毙!”
言下之意,皇上真就为魏清宁改了老祖宗规矩。
“呜呜呜……”那婆子登即睁大眼,还挣扎着想说什么,已是被御林军粗鲁地拖拽下去。
“草民见过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围观的百姓,一听圣喻,当场乌泱泱跪地行礼。
也包括那几个暗中观察的世家贵女。
但她们想,眼下时局未定,皇上重用魏朔那五万军马,或许才这般说的。
而且圣喻有言,是“暂行”。若是她们父兄日后立头等功,最后谁是皇后还说不定呢。
恰是这时,宫里内侍大监亲自率人骑马而至。
掌管整个内务府大权的他,当众,恭恭敬敬行了叩拜大礼:“老奴见过娘娘。”
“大监免礼。”魏清宁蹙眉看向他,“可是宫里出了要紧事?”
“是有一件要紧事,皇上的年号定下来了,命老奴来告知娘娘一声。”
内侍大监笑容满面:“皇上定了,‘宁清’二字。”
魏清宁听完,默了一瞬,“哪两个字?”
“就是娘娘闺名,倒过来。”
“……”
魏清宁彻底沉默了。
那些混在人群的世家贵女们,也都沉默了,一个个宛如霜打的茄子。
这以后别说踩魏清宁一脚,能不能进宫,估计都得看这位的脸色吧???
百姓们倒是喜闻乐见,“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祝皇上和娘娘百年好合,幸福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