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2/2)
时至此时,她才恍然明白: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哪里会没有脾气,哪里又会那般平易近人?不过都是因着宠爱娘娘的缘故。
乔燕两眼扑簌簌留下悔恨的泪水,但已然为时晚矣。
“怎么回事?”
恰逢魏清宁身上出了层薄汗,挺着九个月孕肚,扶着娇娇准备去西配殿梳洗。
怎料一出殿门,就撞见罗裙沾满鲜血的乔燕,和拖拽她的小太监。
乔燕自认没脸辩驳:“是奴婢做错了事,皇上惩治奴婢也是应该的。”
“你做错何事,皇上竟要惩处得如此严厉?”
魏清宁向来对身边伺候的人都宽厚,印象中乔燕这宫女也一向做事踏实,断不会见她不清不楚受罚而坐视不理。
待瞧见后头,晋王月白衣衫染着潮气、头发半干地从西配殿的方向走来……电光火石之间,魏清宁骤然了然。
她错愕地看向乔燕,“你怎可如此糊涂?”
魏清宁自是相信晋王的,她震惊于乔燕的所作所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铭女子尚且奋发自强,而自己身边人竟做出这等不入流的事来。
“枉你在建章宫近身侍奉本宫这么久,当真是半点没开窍。”
魏清宁失望盯着她,更多是伤恸。
突如袭来的巨大刺激,让她心口钝痛不止,紧接着开始抽搐。忽地一口气没喘匀,眼前变黑,整个人往后昏倒过去……
“娘娘!”
“清宁!”
晋王一早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他大步跨过来,眼疾手快接住人,随即抱进寝殿。
身后,娇娇却是低呼一声:“娘娘的罗裙怎么湿了?莫非是……羊水破了?”
“快!快去传太医!”
惊闻噩耗,整个建章宫顿时繁乱起来。
紧接着,偌大黑寂的皇宫,灯火通明。
当晚当值的太医一接到消息,全拎着药箱齐刷刷赶到,前往小厨房熬煮参汤、冬虫草枸杞鸡丝面、止血汤药、麻沸散等。
宫外的太医,惊闻皇后娘娘早产,亦是马不停蹄地进宫候着,随时等待传唤。
就连上了年纪的太皇太后,也连夜重新起床穿戴,坐着凤撵匆匆过来。
***
建章宫
寝殿内静悄悄的,娇娇守在床头,给魏清宁一勺一勺喂下参汤。又过了后,在忐忑等待中,人终于幽幽转醒。
魏清宁有意到东偏殿备好的产房,奈何羊水已破,不宜再挪动。
“娘娘先含会参片,积攒力气。等会产婆到了,生产会愈加顺遂。”
今晚当值的女医,恰是先前被从大牢解救出来的秦虞。
刚刚得知消息,连灯笼都顾不得起,跌跌撞撞第一个赶到,寸步不离守在寝殿里。
她一边故作轻松安抚魏清宁情绪,一边暗暗焦灼产婆怎么还没到。皇后娘娘是头一胎,还是早产,只怕有得折腾。
寝殿外
人人心绪惊惶,但晋王有令在先,所有人都刻意压低声音,不得有一丝动静传进殿内。
晋王站在寝殿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眺望产婆的身影。
如今是三月初,因着推测产期要在月底,原定半个月后再安排产婆住进宫不迟。
没成想,所有计划都被乔燕打乱了!
这会,谁也没心思发配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魏清宁身上。
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有小太监跑来禀告。如此四五次后,第一位产婆终于气喘吁吁而至。之后另外五名提前选定的产婆,也陆陆续续抵达。
侯在殿外的所有人,都不自觉松了口气。
六名产婆,寓意着六六大顺。
但诚如秦虞所料,孕妇头一胎,九个月早产,即为难产!
饶是六位产婆经验老道,顺利接生婴儿的数量,加起来比她们的年龄都大。然而今晚,依旧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胎儿单脚朝下!
“娘娘放松呼吸,老妇先为您正胎位。”
知道小两口忙着朝政,产婆都是太皇太后亲自遴选。女人生孩子犹如过鬼门关,老人家就怕孙媳妇出现难产的情况,特意挑选了有过丰富的难产接生经验的产婆。
苏产婆一瞧见是这种情况,也不作谦虚推辞,当即调整到第一顺位。
她按照既定的精细手法,开始细致轻柔地,按揉起高耸的孕肚。
其他产婆也没闲着,或是帮衬打下手,或是为魏清宁擦汗,或是时刻从底下观察胎位是否得更。
寝殿外
晋王端方坐于太师椅上,默然垂眸,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左手摩挲着右腕佛珠的动作,越来越快。
太皇太后坐在他身侧,一眼瞧出皇孙是何等紧张。
但她自己也平静不到哪去,饶是历经几十年风雨,这会亦是时不时端起手边琉璃盏茶碗,浓茶一碗接着一碗。
每隔一炷香,里面就有专门的宫女出来通禀。
得知胎位不正时,所有皆是心尖一紧,朝寝殿门口张望过去,重新为魏清宁捏了把汗。
晋王更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捏碎一颗碧玺佛珠。
终于,在六位产婆的精心配合之下,胎儿的脚终于被转回腹中,湿乎乎的小脑袋开始隐隐露头。
“看到头了!”
“看到头了!”
其中一个产婆兴奋地低呼出声,产婆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魏清宁也听允产婆的指使,双手抓住大红锦被,开始发力。
谁料,“不好,脐带绕颈了!”
突然这时,苏产婆慌忙出声:“而且饶了两周!”
其余产婆听闻,更是神色大变,匆忙挤过去查看。
只见胎儿已然露出整颗小脑袋,偏是被脐带缠得满脸发紫,呼吸微弱,丝毫没有啼哭的迹象。
就那么卡在宫口,若往再拽,只会让脐带缠得更紧。若是塞回去,里面情况不定,加之羊水眼见流干,愈加生死难料。
一时间,整个产房都被笼罩住层层阴霾。
“该当如何?”
魏清宁这回体力已然虚弱至极,但越是关键时刻,她越是要坚持住。轻咬一口舌尖,刺痛让整个人冷不丁一个激灵。
当时唯一信念,就是要救活她的孩子。此前这小坏蛋闹腾得那般厉害,定然是个生命力顽强的,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它。
“这……”
六个产婆支支吾吾,眼瞅着胎儿就要没了呼吸,谁也不知该如何回话,谁也不敢主动顶起这雷。
她们这般模样,看得娇娇气愤不矣:“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躲得掉吗?若是皇嗣有事,咱们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产婆们一听,越发惊慌无措。
“眼下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要设法保住皇嗣!”
关键时刻,女太医秦虞挺身而出。
她站到床头,朝魏清宁拱手道:“娘娘,下官曾在医书古籍里看到过,胎儿的脐带实为用作呼吸之用。如今皇嗣头部已露到外面,这脐带已无甚作用,可以提前减掉。”
“不可啊!”苏产婆连忙警告道:“这向来都是胎儿完全离开母体,露出腹部,才可剪去脐带。若是提前减掉,皇嗣亦是活不……”
说到最后,恐有诅咒皇嗣之嫌,苏产婆猛地惊慌住嘴。
“那你们就任由皇嗣这般下去?!”
秦虞气得直突突,她转身单膝跪在魏清宁面前,“娘娘,下官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一说法并非道听途说。”
“好。”
魏清宁深深点了下头,声音已然有气无力:“这孩子的性命,本宫就全全托付于你了。”
早在她编纂内务府典则时,秦虞就深受启发,开始着手修编医书,专供女科的疑难杂症。
所以,她相信秦虞的话乃是有迹可循,相信秦虞的为人办事能力。
更相信,她和晋王一直在积德行善,他们的孩子定也会福泽绵长,自有天佑。
“多谢娘娘,下官定不负所托!”
得到准允,秦虞不敢再耽搁一瞬,随即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精细地用白酒和热火给小刀两次消毒。
而后深深呼吸几次,定下心神,握着刀柄稳而缓地靠近胎儿颈部。
眼见刀尖离着胎儿颈部那般近,寝殿内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呼吸,不敢出大气一声。
更有甚至,直接昏死过去。
娇娇为稳定军心,赶紧命人将昏死的产婆拖出门外。
但这样一来,寝殿外的人就坐不住了。
在听得胎儿濒临生死一线时,晋王多年的淡定从容皆是顷刻尽散。
“不可能!”
那小坏蛋此前分明精力充沛的很,如何会……
晋王下意识就要冲进产房,好在太皇太后作为过来人,命人及时拦下他,“里面正是关键,你进去岂不是给她徒增压力?”
“是朕关心则乱了。”
晋王停下脚步,却也钉在寝殿门口,眼巴巴往里焦灼而望。
偏偏那绣有四海升平的偌大屏风,阻拦住视线,什么都瞧不见。
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变作魏清宁,能待她们受过。
“哇哇哇……”
终于,在东方天边升起第一缕朝阳之际,随着屋里“啪啪”两下拍打声,惊喜传来婴儿的响亮啼哭。
亢奋的声音,也让在场所有人亢奋起来。
“生了!生了!”
“是位小殿下,母子平安!”
“给皇上皇后娘娘报喜,给太皇太后报喜……”
直到瞧见孩子裹着襁褓被抱出,心惊胆战一整晚的众人,这才彻底松口气,纷纷围上前去看小皇子。
晋王并未顾得上那臭小子,直接越过产婆,大步跨进寝殿。
里面这会还未收拾妥当,血腥味极中,血帕子、脏污的被褥还未来得及收走,娇娇带人七手八脚地忙活着。
晋王不以为意,岿然坐定在床头。
冷白烛光照耀下,他的妻面容憔悴,了无生气躺在天青色罗帐间。双眼紧阖,眉心亦是微蹙。
“宁儿,让你受苦了。”
晋王紧紧握住她的手。生怕他一撒手,她就会离自己而去。刚刚险象环生的情形,光是想想,都让他后怕。
“不生了,以后咱再也不生了。”
他宁愿一辈子都没子嗣,也不要失去她为代价。
“我没事……”
魏清宁累极了,但察觉到熟悉气息靠近,察觉到他的不安与担忧,还是强打精神睁开眼,回握住他,“倒是皇儿差点丧命,您替我去陪陪他吧。”
“外面有皇祖母照看,你不必担心。”晋王吻了吻她指尖,柔声哄道:“睡吧,朕不吵你了,就在这陪着。”
“好。”
魏清宁挤出一丝笑意,而后闻着熟悉安神的玉檀香气,沉沉睡去。
***
宁清二年,阳春三月
中宫皇后娘娘喜得麟儿,皇上龙颜大悦,下旨大赦天下。
此外,女太医秦虞胆识过人,在此次皇子降生过程中功不可没,特许提拔为太医院副院判。
两到圣旨先后下达,整个大铭举国欢庆。
男女老少皆为大赦天下的喜讯而奔走相告,而女子们在得知有女太医已荣升至太医院二把手,更是看到了盼头,愈发铆足精力读书学医,以待将来的第二次女官选拔。
当然,最欢乐的要数建章宫。
小皇子到来,新添了人气,令宫里上下皆是一片喜气洋洋。
后宫空置,没有妃嫔来打扰。但前朝命妇们颇受魏清宁的恩泽,每日总是三两结伴递帖子入宫觐见,顺便传授些育儿心得。
原本年事已高,常年闭门礼佛的太皇太后,亦是隔三差五往这边来看重孙。
那波产婆早在出事当日就被她发落了,原本甄选好的奶娘又是重新反复核实,这才放心派用。
而内务府女官和女太医们,则常借着过来办差的由头,总是想巧遇小皇子,瞧瞧小娃娃吐奶泡泡的可爱模样。
小皇子虽是早产儿,幸好在母体时被太医院和御膳房精心照料。比不得有些足月的男婴那般身强体健,但也没有一般早产儿那般气虚体弱。
加之秦虞荣升为太医院副院判,权利自由都增加,愈发变着法子为魏清宁母子精心调养。
如此一来,反倒是晋王这个正经八本的亲生父皇,能见到儿子和他娘的机会少之又少。
清早他上朝时,她们母子还睡着。处理完朝政回来时,一屋子女人欢声笑语,他身为男子又不好同坐。好不容易等宾客散尽,他终于可以进寝殿坐坐,结果娃睡着了,娃他娘也困倦得连连打哈欠。
晋王哑然失笑,他已然顿悟,自己就是独守空房的命。
于是娃他爹,先是给娃他娘掖好被角,随后转悠到东配殿,亲眼确认奶娃的小被子盖得妥帖,又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肥脸,这才身披月光黯然回到御书房。
晋王闲散坐到龙椅上,左手支头,右手敲着御案。
过了片刻,他侧头询问王小花:“今日都是哪家官眷,前来觐见过皇后?”
王小花闻言一愣,他一个御前侍卫统领哪关注过这些?
遂赶忙差人去打听:“回皇上的话,今日来的是兵部尚书和顺天府尹家的两位夫人。”
“行,你去宣兵部尚书和顺天府尹过来。”晋王大手一挥。
“现在么?”王小花又是一愣。
“不然呢?”晋王斜他一眼。
“是!”
晋王一连三晚召见大臣入宫相谈要事,直到天明。而这些大臣家眷,恰巧不巧白日才入宫探望过皇后母子。
等到第四日,众人寻着风向,终于闻出味来。
建章宫清净了。
早朝上,晋王听完内室监传话,龙颜大悦地早上半个时辰散朝。而后踏着清风,言笑晏晏地负手走进建章宫寝殿。
正逢魏清宁头戴抹额,坐在软塌上用早膳。
晋王坐到她对面,朝娇娇吩咐:“给朕也各式来一份。”
“这……”娇娇有些为难:“皇上先前几日都未在此用膳,这两日就没准备您那份。”
晋王:“……”
“奴婢这就让小厨房去准备,食材都在,做起来很快的。”娇娇麻溜出去传话。
她前脚离开,奶娘后脚就抱着襁褓走进来,看到晋王在此也很是意外,忙蹲身行李:“见过皇上,见过娘娘。”
“抱过给朕瞧瞧。”
晋王张开手臂,想接过儿子抱抱。怎成想,孩子真放到他怀里,反而有些肢体不协调,紧张得不敢轻易动弹。
对面,魏清宁难得见到这位武功高强的皇帝陛下,这般束手束脚,轻笑出声:“您需要一手拖住他后脑,一手拖住腰臀。”
边说着,她边放下玉箸,过来帮忙纠正姿势。
在孩他娘帮衬下,晋王终于第一次独立地抱起自家大儿砸。
怎知,这臭小子很不给面子,皱起眉眼,小嘴一瘪,就开始“呜哇呜哇”大哭起来。
“不哭不哭,娘来抱啊。”魏清宁听见心疼极了,忙不叠接过去,抱在怀里哄。
不过一瞬,小奶娃就破涕而笑。躺在她怀里咿咿呀呀,黑葡萄似的大眼好奇瞪了瞪晋王,转而又仰头朝他娘露出一抹美好的“无齿笑”。
这等明显的差别对待,逗得满屋子侍候的宫女太监奶娘,皆是忍俊不禁。
晋王:“……”
先前说什么来着,这小坏蛋以后准是同他娘亲近。家中地位,已然分明。
“给孩子赐名一事,皇上可曾想好?”
魏清宁也知这几日冷落到她家皇帝陛下,哄着小奶娃的同时,不忘同晋王搭话。
晋王啼笑皆非:“朕还不至于跟自己儿子计较,你且先安生哄好他,等会咱俩边吃边聊。”
“瞧瞧,父皇多疼你呀。”
魏清宁莞尔一笑,又抵额与小家伙亲亲,随即将他抱给奶娘。
另一边,娇娇也及时传膳进来。另有小太监上前,一一试过银针后,悄声为晋王布菜。
“朕这几日反复思忖,犹记得他出生那时东方破晓,太阳开始主宰大地。”
晋王吃过两口酥炸虾球过,停下筷子,笑看对面,“你觉得‘铭朝’二字如何?”
“皇上是要给他冠以国名?”
魏清宁也随之停下筷子,望着对面慵懒的男人,她神情却变得肃然而郑重。
铭朝(zhao),大铭朝。
这份寄予厚望的偏爱,满满承载了父亲对儿子深沉的爱。
虽然,这位父亲才被儿子嫌弃过吧……
“不错。”
晋王不假思索承认:“女人生产太过凶险,如无必要,朕不想让你再置身于险境。”
言下之意,这孩子就是大铭朝未来的皇太子,名字自然也担得起“铭朝”二字。
“皇上的心意,我都明白。”
魏清宁欣慰一笑,主动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而后缓缓思虑道:“只是孩子毕竟还小,这般厚重的大名恐是压不住,如此小名得起的……卑贱些。”
“这个好办。”晋王瞥了眼正在吐奶泡泡的儿子,随意一指:“小名就叫泡泡吧。”
魏清宁:“……”
于是未来的大明皇太子,朱铭朝小朋友,整个幼年时期都将在一声声“泡泡”中,美(尴)好(尬)中度过。
尤以他亲爱的父皇,唤得最为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