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2/2)
陆锡在梦中愤恨不已,破口大骂。
可那女子是个死心眼,怎么也劝不服,非要念着薄情郎,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有时候被陆锡劝烦了,便忍耐着向他解释道:“我那夫君也曾策马提刀挡在我的面前,替我遮风挡雨,保我人前尊贵……除了不爱我,他没有薄待我。”
陆锡恨她认死理,继续卖力劝:“可是,不爱而娶,便是最大的薄待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那女子便不理他了。
他劝不回一个自撞南墙的人。
那女人从他梦中消失的时候,心心念念的仍旧只有她的丈夫。
苏锦书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好似在眼前拉开了一幅长卷,一笔一画的描摹出他梦中景。
只待他落下最后一笔。
苏锦书发现这位画中女子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但却有神无形,看不清容貌,还差一点睛之笔。
她问道:“那你们之间应该有很深的缘分,你如此念念不忘,她长得美吗?”
“美。”陆锡点头,说:“像你。”
“哈?”苏锦书指向自己:“像我?”
她觉得好笑,于是笑了。
陆锡也笑了一笑,没再提她的样貌,他望向荷田,说:“记得梦中所见也是一片荷塘,花开得很好,是个盛夏。”
哦……荷塘啊。
苏锦书若有所思。
他顿了一下,又皱眉道:“其实那个梦,不只有一个月。它断断续续纠缠了我三年,直到我伤愈离开那个别院,才彻底摆脱。梦中那个女子太过生动,总让我觉得不是虚幻的人物,于是我在京城大张旗鼓找了一阵子。正因如此,京中人才盛传我德行不善,你可别真信了。”
苏锦书蹲的有些麻,索性坐了下来,托着腮道:“我自然信你,你不是强占人妻的坏人。不过……你真的没见过她吗,我好像听镇上老人说过,梦中所见即是心中所想,不会平白无故出现一个陌生人的。”
陆锡淡淡道:“是吗,也许吧,不重要了,那个梦已经离我很远了。不过,在我重伤的那段时日里,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我能感觉到,是多亏了她,我才强撑了过来。”
苏锦书问道:“她难道就没有留下名字吗?”
陆锡念了一句:“小水草。”
苏锦书皱眉:“什么?”
陆锡道:“她说她叫小水草,这哪是真名啊?”
还是颇具个性的假名。
苏锦书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安慰道:“有缘会再见的。”
她起身又去了第三棵树下挖,终于找到了前年埋下的青梅酒。
两个圆溜溜的小坛子,只有拳头大小。
苏锦书递了一只给陆锡,道:“我们把它喝了吧。”
她带着陆锡坐在河边木桥上。
青梅酒很甜,不醉人。
陆锡浅尝了一口,却不敢多喝,现在不是该他放纵的时候。
苏锦书毫无顾忌地灌了一大口。
陆锡叹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你娘亲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等得很辛苦。”
清平司调查过当年的细节,毓王妃本不愿抛下丈夫独活,可毓王自知死局难解,连哄带骗把妻子送出了城,并指天发誓一定会活着赴约。
毓王妃便怀揣着希望,等啊等……等到最后,是丈夫的死讯。
苏锦书问道:“这是谁的诗?是我名字的来历吗?”
陆锡道:“我想是的。”
苏锦书只听了个大概,尚不解其意,道:“真好听,可我娘是在等谁啊?”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透着一股茫然的娇憨。
那些亲卫这么多年一直瞒着她。
陆锡也不打算将这些事告诉她。
荷花的清香也真是醉人啊。
苏锦书沾了酒后,连日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她忽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陆锡吓了一跳,一把勾揽住她的腰身。
然而她并没有醉过去,她是醒着的。
苏锦书眼睛看向天空,视线聚在远处茫然的一点上,被人死死勒住了腰身也没什么反应,软绵绵的靠在他的肩臂上,似是在想很悠远的事情。
陆锡掌心发烫。
苏锦书的一无所觉,倒显得他心术不正。他虚握起了手心,将苏锦书放在木桥上,任由她躺着。
片刻后,他也躺了下来,两人的头挨在一起,一块盯着天看。
陆锡问:“你想什么?”
苏锦书道:“彩珠夫人逃了,还能再抓回来吗?”
陆锡道:“能。”
苏锦书说:“好。”
陆锡又道:“你出生在处暑之后。”
苏锦书道:“是啊,正好是荷花已经开始凋零的时候。”
他们一人一句,嗓音越来越低,像是轻声细语的呢喃。
陆锡试探着问:“你……想不想去京城?”
苏锦书不回答他了。
陆锡不问第二遍。
他转头,看见苏锦书已闭上了眼睛,擡起了手臂,直指天空。
陆锡:“你在做什么?”
苏锦书没有睁眼,道:“我在触摸风……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娘给我讲故事,说到人都有一死。我问娘,人死之后去了哪里?娘说,人死后魂灵会化成一缕风,一阵雨,一颗星,眷恋在最挂念的人身边。爹娘现在应该就在我身边,只是不能再跟我说话了。”
柔软的袖子滑落了几寸,露出一截细腻的手臂,欺霜赛雪。
陆锡也擡起手。
宽袖落下来,他的手臂比她结实,还比她要长出一大截。
他的手并不算宽厚有力,但将她的手包在其中是轻而易举。
苏锦书的手生得很漂亮,十指如葱根,指甲形似杏仁,不染丹蔻,干净粉嫩。
陆锡的袖中探出了一截雪白的弦丝,迎着风,轻轻搭上她的手指。
苏锦书细嫩的皮肤感觉到发痒的触感,睁开眼一瞧,看见了那根不安分的丝线。
她一把抓住了陆锡的手腕,在荷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只绣花小剪,道:“你的袖子线头开了。”
说着,咔嚓一下,贴着他的袖口,把那根弦丝给断了。
陆锡纵容她把他的保命大杀器给毁了个彻底也不拦一下,他默默收回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只信封,递给她,道:“给你。”
苏锦书接住:“这是什么?”
陆锡:“你自己看。”
苏锦书躺着拆开信封,倒出来两份契书。
一份是苏宅的地契。
一份是铺子的商契。
苏锦书蹭一下坐了起来。
陆锡慢吞吞地跟着她起身,道:“你父母去后,一切田产归公,你是个女儿家,可上奏官府授田,我已经帮你办了,地契房子还是归你,你若此生无后,百年之后便要再收回公家。”
人活着管不了死了的事。
苏锦书终于拿回了自己家的地契,差点喜极而泣。
“谢谢。”她郑重地说道:“谢谢。”
暮色四合,陆锡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无垠的荷田,转身跟着苏锦书一起下山。
他腰上挂着盛青梅酒的小坛子,里面的酒还有九成满。他送苏锦书到陈家门口,再绕回衙门时,一只猫崽子从墙头窜了下来,喵呜一声撞在了他的身上。
陆锡顺手接住,把它团在掌心,黑白花的毛色,他认出来这是在苏宅安居的小家伙,苏锦书时常去喂,偶尔疏忽顾不上,陆锡便帮忙照料几口饭。
苏宅和衙门之间可有好一段距离,陆锡把它掂在手心里,道:“你怎么跑这来了?”
就这么一举,他发现猫脖子上多了个红项圈,颈下挂着一个卷起来的字条。
陆锡面色一凉,拆下来看。
粗糙发硬的纸上用炭笔写了潦草一行字。
——“大雨将至,速撤!”
传递消息的手段如此简单草率,不是清平司,也不是暗门。
是有别人在警告他们。
正巧这时,管姝雷霆而来:“主子,对面山崖上有人频繁进出,想来是要有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