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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3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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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这么说,可她站在台上,手脚肉眼可见哆嗦,眼神也不敢往台下看,怕是

然而,就在大家没了耐心的时候,小姑娘紧紧攥着话筒,小声唱到:“一绣广东城,城里扎大营,绣一个曹操百万兵。”

众人:“……”

这小妮子年岁不大,唱腔婉转悠扬,如黄鹂落枝,声声翠翠,与方才张建德夫妇的风格截然不同。

二绣花市街,街上好买卖,绣一个小妮望郎来。

唱到望郎二字时,小姑娘脸颊泛红,声音越发小了起来。

“三绣陡沟崖,层层摆起来,绣一个灯笼莲花开。”

三句唱完,大家便知道这小姑娘有两把刷子。她可能平日里就在家里哼唱两句,从来没有站到台上来唱,也从没有听众,但不代表她唱得不好。

“四绣一只船,穿在江心湾,绣一个艄公扶住杆。”

“五绣五端阳,关爷和周仓,绣一个擂鼓斩蔡阳。”

“六绣杨六郎,打坐白虎账,绣一个焦赞和孟良。”

“七绣赵子龙,将军真威猛,绣一个长坂坡前救主公。”

“八绣八孔桥,张飞挡马道,绣一个大喝三声当阳桥。”

“九绣李三娘,受罪在磨坊,绣一个磨坊生下咬脐郎。”

“十绣薛鼎山,头戴紫金冠,绣一个白袍身上穿。”

这种用绣字串起山歌,讲述一个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生动活泼又不失故事性。小姑娘刚开始还很紧张,后面见众人不停叫好,声音也大了,神情也放松了,也敢往台下瞧,待唱完果然赢得大家一致鼓掌。

王学海上台问她要什么奖品,她指了指猪肉条,小声说:“就这个!”

宋香巧和安庆生齐齐上台,将一条用红纸包裹的猪肉条递过去,小姑娘咬着唇,低头看着手指头上勾着的肉,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安庆生赶紧趁机打广告,“我赞助给咱们山歌赛的猪肉条,可不是普通的猪肉,吃得比人都好,喝得也比人都好,夏天里天天吹风扇,冬天天天烤火炭,咱们主打的就是一个原生态,纯自然,这种猪肉吃起来那叫一个香啊……”

“那个,我能不能再唱一首,你再给我一条肉。”小姑娘怯怯地又问。

安庆生一愣,“这这,倒也不是不行……”这小妮子瘦瘦的,细条条的样子跟他那怎么都吃不胖的闺女安麦冬很像,加上方才她唱的曲子实在好听,他大手一挥,正准备喊人再送来一条,被王学海打断,“咱们要按规则来。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先告诉大家。等会过去拖拉机那边报名,只要你能进入半决赛、决赛,第一名奖励五千。”

五千块可不是吃几条猪肉条的事,那是可以买下好多头猪的事。

安庆生也反应过来,嘴里喊着是是是。倒不是他拿不出手,主要是不合规矩。不然等会他装了一车的猪肉条都被这样给拿光了。

小姑娘点点头,“我叫历桃。住在雷家洼村。”

姜崖皱起眉头,雷家洼村距离乡政府足t足五十公里远,前段时间他还和徐洪福去过一趟。村子坐落在山崖上,十几处房屋组成一个居住组团,唯有一条不知道什么年代留下来的羊肠小道盘山而上,期间还要钻过一个黝黑狭窄的天然洞xue。村民上下山极其不方便,村里的小孩上学更是难题。每天起早贪黑,还要冒着掉下山的危险。

从这个村回来后,他一直在想怎么解决这些实际的难题。

显然安庆生也知道雷家洼村的情况,加上他莫名生出的同情心,喊着她去村里吃饭。宋香巧也喜欢这个小姑娘,立马拽着她上拖拉机。就在这时,梁有仙坐不住了,在他眼里,金竹村人趁着今天宣传的时机在招揽“人才”。

现在他们村的王炸就是程宿的山歌剧团,万一金竹村人也找几个能唱能演的,而搞这样的演出,他梁家洼村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这么一想,他赶紧走过去,一脸慈祥地堵到历桃的面前,“小桃啊,我看你唱山歌还真是不错。要不要去我们剧团参观学习啊。我们那边有很多老师都可以教你。”

安庆生本来也没有多想,这时被梁有仙的操作给搞得一下子激灵起来,他眼波一转,笑道:“学习啥啊?没见小桃这么瘦的,先吃好饭再说。我家农家乐的饭,不说别的,在竹坑乡都数一数二。小桃,走跟着叔去家里吃饭。保证让你猪肉吃够吃饱。”

梁有仙哪能轻易放弃,笑着说:“小桃,我们梁家洼的剧团可是去过市里电视台大剧院的,只要你想学,就有人教你。只要你想表演,就有机会给你。要不要先去看看?”

原本只是一个山歌宣传会,突然就成了两家争夺赛了。

厉桃脸红极了,从来没有被这么关注的她慌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就是想给好久没吃肉的弟弟妹妹拿点吃的回去,还真没想那么多。哪怕让她去金竹村吃饱,她都会有负罪感,更何况她不认为唱唱歌就能赚钱,要是有点时间,她更希望能去找点活儿干,多挣点钱好给家里。

姜崖上前笑道:“不如让历桃先去报名?”

“对对对。先报名。”

“别把正事耽误了。”

被解围的历桃朝姜崖鞠了一躬,报了名,她低着头说:“我得回家做饭。不然弟弟妹妹该饿肚子了。”

宋香巧一听,越发心疼她,拉着她的手把金竹村的位置指了又指,请她有空一定来村里玩。梁有仙就这宋香巧的话说,梁家洼就在金竹村附近,想来山歌剧团里看表演直接过来就行。

历桃连声感谢,拎着猪肉条红着脸走了。

围观的众人见状,当然知道乡政府这次玩的不是虚的。只要敢上台,只要敢唱,就有奖品拿。

只是那几个平浪宫的闲汉还不死心,嘴里说什么都是演员,都在演戏,谁愿意上当赶紧去,被人当傻子别怪他们没提醒。

他们这边闹着,这时有个五十多岁的男劈开人群往前走去。这人头发半黑半白,可看起来孔武有力,黝黑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手掌粗粝,脸上镌刻着时间的痕迹。

姜崖认得这人。他叫贾平涛,之前在杨英豪的工队里打零工,在□□洞景区工地干过活。施工结束后,杨英豪去了外地,他因为家中老母无人照顾,就留在乡上打零工。年过半百,还在出力气,确实不容易,但也是竹坑乡最常见的。

“老贾,你干啥去啊?”其中一个平浪宫闲汉笑嘻嘻地大喊道,“你这闷葫芦一个屁也蹦不出来,上台给大家表演啥?哑剧吗?”

他的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贾平涛一个字也没回应,只是微微佝偻着脊背往平浪宫前的台阶上一站,像塌了半边的墙。

王学海问他是否要表演,贾平涛点点头。他抿着唇,盯着面前这个从来不可能出现在他生活中的话筒,问了一个和历桃同样的问题:只要唱就能拿奖品?

闲汉们哪能错过嘲笑他的机会,纷纷喊着。

“你家就差那点肉那条鱼吗?”

“你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想学着人家小姑娘上台咿咿呀呀的唱啊?别丢咱们老爷们的脸了。”

山歌这种调子,起源于万象的生活,来自于民众自发的抒情需求,但不管怎么说,在普通人眼里这就是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女人唱唱也就罢了,男人要是也上去哼唧着唱,怕是会被人说闲话。

方才那个张建德上去唱半天,已经有人在

王学海真是服了这几个闲汉,干事不行挑事第一。要不是姜崖拦着他,他真想把这几人丢出去。

贾平涛还是不接话,不回应,粗粝的手掌握住话筒。

“黝奥依!哈依!嗷依……”

苍劲厚重的声音像是来自远古时代的呼唤,明明没有一个歌词,只有最质朴简单的音调,却粗犷中暗含着莫名的悲壮,好像一下子把人拉到云山烟江的岸边:一行赤着上身的男人,伏着身体,粗粝的绳索在黝黑的肩膀上刻出了红痕,他们几乎亲吻着石头滩,穿着草鞋的脚面趴在地上艰难前行,一脚一深印,踩出了力拔盖世,也踩出了时间的刻度。

“嗨嚎嗨!嗨嚎嗨!”

从贾平涛的口中,这些低昂的喊声,铿锵有力,振人心肺,变化有序,节奏跳脱。他虽然一人站在这里,却好似和一群拉纤人,同动作,同喊声,同步伐,拉拽着行于江上的大船。

贾平涛紧紧闭着眼,哪怕不用说一个字,也满身的故事感。

与其说是唱,不如说他在用身心呐喊。从他口中喷出的音素,飞过平浪宫的屋檐,掠过高墙灰瓦,踩着青石板铺就的码头,一跃飞到被夕阳覆盖的粼粼波光,最后落在追着风往下一个目的地奔驰的船桨上……

姜崖听得心神激荡,头皮像被狠狠按摩了一番,耳朵里全是炸开的绒毛,当真是一场视听盛宴。

好似跟着贾平涛一起重走了拉纤之路,启锚,撑篙,装货,卸货,过滩等等,各有拉纤的门道,也各有行路的歌调。

贾平涛显然都熟稔在心,随心所欲唱了这一出,不过短短几分钟,却展示了他深厚的实力。

待他收音,落声,松开话筒,场下一片安静。片刻后,掌声雷动。

“好!好!”

“好久没听到这么正宗的丹江号子。”

“我都忘了老贾以前是拉纤的。”

方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贾平涛终于舒展了些眉头,然后看向王学海。

王学海非常懂事,立马请宋香巧和安庆生上台颁发奖品。贾平涛在风干鱼和猪肉条之间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选了猪肉条。

平浪宫的那几个闲汉瞧着贾平涛不仅上台唱了一番后还轻松拿走奖品,顿时脸上讪讪的,仍不死心,喊道:“这拉纤瞎喊的调调,连个歌词都没有,哪能是山歌啊?别在这滥竽充数!”

只有调,没有歌词,这不是山歌。闲汉的话好似有点在理,顿时台阶下的人纷纷议论起来。

至今有四人三组上台,前两组毋庸置疑,表演得相当出彩。贾平涛站在台上看似随意喊出的号子,也非常震人心神,但既然是山歌,哪能没有词呢?

要是大家都上去像他一样喊两句,是不是都能拿到奖品?对于其他人来说,公平何在?

闲汉扫视一番,觉得自己这次总算说到理上了,顿时站起来,朝着贾平涛喊道:“老贾,你先别走。你这手上的肉可不一定能吃到嘴里了。咱们来掰扯掰扯。”

贾平涛老脸涨红,嘴唇嗫嚅着,看向王学海,王学海看向姜崖。

一直没说话的姜崖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走到台前。他介绍自己是乡产业办的办事员……他的名字最近一段时间算是乡里闲言碎语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名字之一。任谁都能说两句他的来历,他来竹坑乡做了什么,有多少家姑娘托媒婆上门而被拒绝,他好看的脸到底怎么长的。以前可能大家对他的评论都侧重于外在,现在则变为这个叫姜崖的年轻人在金竹村和梁家洼村干了大事,这两个村的人现在人人都吃上肉了。

“方才老贾叔表演的是产生于咱们丹江的土生土长的文化之一:丹江号子。”姜崖慢条斯理地说着。

号子就是号子,怎么就成了文化?很多人想不明白。

安庆生和宋香巧的思路算是跟着姜崖开化了一年多,知道在他眼里,只要是你能看得见听得见,管t你摸得着摸不着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文化的扩大意义。

比如说金竹村世世代代居住的石板房,从大家出生就坐落在那里,每天进进出出的地方,在姜崖眼里就是金竹村特有的文化。

比如这些不入流的山歌,传唱于旧时代,现在也没几个人能唱的玩意,现在大张旗鼓地找人表演,还要举行比赛,在姜崖眼里也是能扩大竹坑乡知名度,给竹坑乡带来实际经济效益和文化。

姜崖忽视众人疑惑的眼神,继续说着,“咱们丹江从战国时期就已经通航,那可是距离现在两千多年的时候,到了东西两汉时期开始兴盛,到唐宋明清更是到达顶峰。我想在座的很多老人家都记得解放前,在陇海铁路开通前,从陕西转运汉江,再到武汉至长江,到两广,咱们竹坑乡镇是必经之地。水陆交汇,商业繁盛,每天有多少只船从咱们家门口经过……”

那时候拉纤的船工,用自己的肩膀和腰板让这个繁华之地热闹腾腾,南来北往的商船在这里停靠、补给、买卖。船工的生活艰辛又伟大,他们在劳动中,随心所欲唱出心中所想,将满腔的心绪投映在这“嗷、吆、嘿”中。大多数船工都能唱两句,即便是五音不全的人也能随意哼两句,没有固定的师徒关系,没有严格的传承制度,却是活跃在船工这个劳动组织中的灵魂文化。

拉纤过江滩时唱,装货卸货时唱,擡船扛舟时唱,高兴了唱,难过了唱,兴奋了唱,低落了唱,好似不唱就不能干活,不唱丹江水就会断流……

“丹江号子不是没有歌词,而是歌词少。”姜崖纠正道:“刚才老贾叔唱的是这段完全没有歌词,再说丹江号子和比其他山歌更随心所欲,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闲汉哪能轻易放过,“你说啥就是啥?可别把我们当傻子。”

姜崖不紧不慢让人拿来一本书。闲汉们拿过去一看,这书叫《西河县山歌集选》,顺着目录往下找,赫然看到丹江号子四个字。

这书是县文化馆出版的,这下谁也不能质疑了。贾平涛手中的猪肉条拿稳了。

闲汉们闹了个没趣,只得缩着肩膀蹲着,斜睨着越来越多的人上去演唱。

有唱的好的,当然有唱的一般的。唱的好的获得满堂彩,然后收获自信报名参加初赛。唱的一般的人数居多,但为了鼓励大家积极参与,只要敢上台,敢唱那么几句,哪怕唱的怪腔走调,也能拿奖。当然这种情况仅限今天。过了今天再想报名,那就得是那些能拿出真本事的人。

一时间,在场的但凡胆子稍微大一点,脸皮没那么薄的人都争抢着上台。

闲汉们脸色越来越难看。

“真是有病啊。为了一条鱼,一条肉就上去丢人现眼。”

“我宁可饿死也不吃。”

“就是!都说了是骗人还不信。”

就在几人骂骂咧咧时,其中一个一直没吭声的闲汉弱弱举起手来,讪笑道:“我也想被骗一次。”

其他闲汉:“…………”

*

这原本只是竹坑乡最普通的一天,却又不那么普通。被岁月遗忘的明清一条街上,失去功能的平浪宫前,众人意外地参与了一场盛会的前奏……即便他们此刻感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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