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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8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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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8章

第088章

与专家们发现瑰宝似的激动不同,在场的观众在经“有心人”解释和提醒后,俨然认为台上这个年过四十还风韵依然的女人是个为了姘头抛夫弃子的坏女人。至于她手上拿的什么稀有乐器,或是嘴里唱的什么稀有调子,都无关紧要。

乡里乡外向来对这种狗血淋头的男女之事最为津津乐道,尤其对史小翠有才有貌还爱抛头露面的,一点也不知廉耻的女人更为“感兴趣”,更愿意站在道德高地藐视和批判她。

台下大部分人脸上带着愤愤不平之色,只有几个以前和史小翠相熟的人的脸上挂着惊讶和担心。

这要是在旧社会,这种离家出走的女人,管你什么原因,不被逮住也就算了,还敢回家,还敢站在台上装做没事人似的,那必须浸猪笼,浸十次都不为过。

史小翠依旧带着笑,甚至还请王学海把她手中的蛤I蟆嗡拿下去送到五位专家面前看。

“我从小就爱唱歌唱戏……”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天生爱唱,有一次村里头来了两个“地蹦子”,一男一女,又唱又跳,手里拿着就是现在众人看到的这把蛤I蟆嗡。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种唱法叫什么,这两个人为什么被称为“地蹦子”,更不知道这个长得像二胡,发出蛙鸣的乐器叫什么,只是觉得他们跳得真好看,唱得真好听。只听过一次就难以忘记。

这两人也不进宅院,只在村口的大树下,在地上点着油灯,自弹自唱,然后求大家给点赏钱,没钱给点粮食也行。她从头听到尾,听得津津有味,连饭都忘记吃。只可惜这两人在村口只演了一次就走了。可哪怕只这一次,也在史小翠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再过几年,这两个地蹦子又来了,人老了许多,女的看起来病恹恹的精神不大好。两人依旧又唱又跳,蛤I蟆嗡里低沉欢快的乐调再一次在村口响起。只不过这次他们没唱几句就被村长呵斥停止。村长骂他们唱的是淫词秽语,影响恶劣,甚至还给他们按上一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罪名。两人连连辩解却不得原谅,还被打了一顿,互相搀扶着逃了出去。

听到这里老袁感叹道:“蛤I蟆嗡来自于咱们老百姓最接地气,最粗糙、最直白的生活,就和南北朝时期兴盛的吴歌西曲一样,很多时候唱的歌词里确实有很多反映一些男女私情……”

他说得比较委婉,所谓的男女私情,是书面说法,蛤I蟆嗡很多唱词甚至比“十八摸”还要赤I裸,但这也是很多地方山歌普遍具有的特点。老百姓就需要这样赤I裸的情绪表达,高唱于山野之间,低吟于村落之中,舞动于人间烟火里,是下里巴人不隐藏不遮掩不象征的精神需求。

史小翠遇到的这两个演艺人,遵循于古老蛤I蟆嗡的演唱手法和内容,却在一次次演出中,被斥责,被哄撵,哪怕他们换了所唱内容,也不被接受。他们两人的处境是演唱蛤I蟆嗡所有人的处境。

再再后来,很多曲调就没了唱词,以致于只能演艺一些片段内容,想唱一出全本蛤I蟆嗡都无从演起。

所以渐渐的就没人唱了,更没人听了,形成恶性循环,导致今日很多人连蛤I蟆嗡都不知道是什么。

那年的史小翠盼星星盼月亮想再听一次蛤I蟆嗡,却没听成,她悄悄跟着这两个地蹦子。

待两人走到村外,她上前拦住,塞给他们一个白面大馒头。要知道那个年代吃上窝窝头都不错了。

这两人饿极了,道了谢,忍着伤痛,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吃掉,而后坚持要为史小翠单独唱一曲。史小翠连忙拦住,不好意思地说我能不能给你们唱几句。

两人一脸惊色,哪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小妮子竟然反过来给他们唱蛤I蟆嗡。

史小翠凭借着几年前的那晚所看到听到的,给这两人唱了一小段。

这两人更震惊了。面前这个好看的小姑娘,竟然能看一遍听一遍后把调子唱得七七八八。虽然不是特别准确,可那身段,那唱腔,那神态,妥妥是个唱蛤I蟆嗡的好苗子。

只可惜,蛤I蟆嗡彼时人人喊打,他们夫妻两人讨生活都成问题,哪能再把人家好好一个小姑娘拉下水。

他们这辈子是不会再唱了,要是史小翠喜欢,那就唱给她听。哪怕只有她一个观众。

于是,两人在村后面一个无人踏足的小山洞里,一边养伤,一边给史小翠唱。

冰凉刺骨的山洞里,地上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两个地蹦子孱弱的影子被拉长,再拉长,在洞壁上印刻成了古老壁画上跳舞的小人。好似冥冥之中,历史长河再次回溯,数万年前的祖先们刻下的文化的种子,在这里再次破土发芽。

咿呀呀呀中唱不尽的是《赠银》、《铁板桥》、《贺喜找爹》、《杜思公讨账》、《黄桂香哭墓》、《吕洞宾戏牡丹》,唱不完是蛤I蟆嗡的的九腔十八调。

史小翠像打开了新世界,每天偷偷跑到山洞里送吃送喝送药,又像个乖乖学生似的,坐在地上听这两个不是师父胜似师父的人唱蛤I蟆嗡。

“只可惜我笨,只学了点皮毛。”史小翠感叹道:“他们在山洞里待了七八天就走了。走之前把这把蛤I蟆嗡送给我。至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史小翠也曾经问过这两个地蹦子的姓名,那男人苦笑着说地蹦子不入流,他师父传下来的东西到他这里要断了根,贱名不值一提。

再后来她嫁到金竹村,嫁给竹兴文。竹兴文婚前婚后两个样,婚前说要做出一番大事业,让她吃香喝辣,婚后却把地里活家里活全都丢给她,使劲使唤她。

后来她怀了孕生了小蝶,大人可以忍饿,小孩不能。没钱买奶粉的她不得已跟着乡里的红白事班子去唱曲,因为唱的不错请的人越来越多,好歹赚的钱把这个小家给撑起来了。可竹兴文不乐意了,觉得她抛头露脸的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总是不正经,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去……两人吵,两人打,她偷偷出去唱歌挣钱,他事后把她打得头破血流……

当然,史小翠没有把后面的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仅仅说了两位师父传她蛤I蟆嗡的事情。

在场很多金竹村的人都听得一愣一愣,史小翠嫁在金竹村十几年压根不知道这个女人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这段过往太过唏嘘,在场的专家都听得难受。

“这个蛤I蟆嗡我只在县志上看到,活生生的蛤I蟆嗡表演还真没瞅见过。”苗秋月教授叹道:“这个东西难唱难学。弹也不好弹,唱也不好唱。想找个天选继承人比登天还难。没有师承,全靠自学。”

它不像其他曲艺,鼓点镲声和唱腔融为一体,相得益彰,蛤I蟆嗡唱的和弹的压根不在一条线上,好像两张皮,贴不在一起,可双方又奇怪地浑然不分,这在其他曲艺中实在罕见。

巩仁巩馆长也赞叹不已,“咱们县这个蛤I蟆嗡非常有特色。一般来说,咱们中国的民族乐器普遍高亢,低声部的乐器都要用西方乐器中的大提琴来代替……”

试想在演艺民族音乐的大剧院里,不合时宜地出现几部西方乐器,怎么看怎么别扭,压根不搭调。而蛤I蟆嗡的低音音色饱满,介于大提琴和马头琴的音色之间,又厚重又粗犷,可以弥补民族乐器中低音部较少的缺憾。

老袁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师父有没有说过他师承何处?有人说蛤I蟆嗡清朝才开始出现,但也有人说不止清朝。”

史小翠想了想道:“他们两位老艺人在那个山洞里养身体的时候,曾经恭敬地供养过一个很旧很旧的神像,据说是唐王。”

唐王?老袁眼前一亮。果不其然,难怪有人说蛤I蟆嗡在唐代就有,所以他们才会供唐王。或许也跟天宝年间那场从帝王到民间,盛行数十年的梨园有关吧。t

王学海觉得今天大开眼界,他也忍不住提了个问题,“那为什么蛤I蟆嗡又叫地蹦子?”

这种曲艺他第一次见,名字又是跟蛤I蟆有关,又是叫地蹦子这种挺俗挺土的称呼。

老袁笑道:“因为蛤I蟆嗡在演出的时候一人唱一人弹,同时又要在地上跳来跳去,所以本地人就用土话叫他们地蹦子。”

王学海恍然大悟。果然蛤I蟆嗡特别接地气。

对史小翠这段表演,专家们其实压根不是点评,俨然把史小翠当做老师在请教。这么一看,她的专家评分肯定不低。

就在王学海准备让大家投票时,有个脆生生却又充满怒火的声音大喝道:“我能提个问题吗?”

众人猛然回头,却见黑蛋站在院墙上,满脸通红地盯着史小翠,眼圈里含着大颗的泪。

史小翠显然第一眼没认出这个十来岁的小孩是谁?

姜崖赶紧穿过人群仰头喊道:“黑蛋,上面危险,快下来。”

黑蛋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死死盯着台上那个女人。

从出生到现在他没有见过亲生母亲一眼。村里人都说,她生下自己,连一口奶都没喂过就跟别的男人跑了。还有人甚至说他可能都不是竹家人。不过但凡对着他瞎说的人都被亲爹竹兴文打得不敢再乱讲。

是姐姐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在亲爹嗜酒发疯的时候,没有妈妈只有姐姐。

现在他们说台上这个女人是他亲妈,可是怎么看怎么陌生。

眼睛也不像,鼻子也不像,头发也不像,哪里都不像。

所以她到底是谁?

“哎呀造孽啊。亲儿子出生没抱过就跑了。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妈!”

“这女人就是回来也不回家,她是压根没想认她两个娃吧。”

“唱得再好有什么用!她连妈都没做好,还能干啥?干啥都没用。”

台下方才刚平息的议论又热闹起来,好多人说话一点也不避讳,直接喊出声来。

史小翠哪能想到亲生儿子就站在那里。他长那么高了,记得他刚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还那么小,那么软,头发黄黄的,脸上皱巴巴的活像一小老头。

瞬时眼泪冲上了眼眶,她伸出手想越过众人去摸一下他,抱一下他,然而……

“你为什么要走?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黑蛋边哭边问,“回来也不回家,还有心情在这里唱曲!”

史小翠的手一下子停在空中。对面儿子说的话,每个音每个调都像炮弹一样狠狠砸向她。

她抖动着嘴唇,方才气定神闲唱曲的姿态全然崩溃,泪眼婆娑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说话啊!”

“你怎么不回答!”

“你是不是不想认我!”

黑蛋连连追问,神情怆然,脚底虚浮,眼瞅着就要从山墙上掉下来……就在这时,姜崖一个跃步上前把他扯在怀里。

“啊啊啊别动我!别抱我!”

“我要问她!她不回答我!”

“她不要我了……不要我和姐姐了!”

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整个山陕会馆。

史小翠跌跌撞撞把话筒塞回王学海手里,慌乱说了声抱歉,跑下了台。

王学海稳了稳心神,道:“一码事归一码事。希望大家不要因为因为选手的个人事情影响投票结果。”

这时候金竹村里那几个和史小翠相熟的人忍不住说起来了。

“小翠她那个男人不是真心实意过日子的。油嘴滑舌,啥活不干。我要是嫁给他,这日子我也没法和他过下去。”

“就是。寒冬腊月的,她把儿子刚生出来,还没喝口热汤,她男人就要她下地做饭。连装一下都不愿意。”

“这些年,嘴长在她男人身上,乱说一气,把她埋汰成什么出轨女人,要我说小翠就不该回来。出去干啥也好过回村受气。”

“只是可怜了两个小孩。”

“小孩们也不懂,只知道埋怨他们亲妈!哪知道他们亲妈受了多大的哭,糟了多大的罪。”

然而不管金竹村这些人怎么帮史小翠讲话,哪怕史小翠的专家得分几近满分,最终500个大众评委中也只有100多个人投票。总分也只有634分。压根没入前20名。

这结果令五位专家大失所望。

安庆生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手中史小翠这张王牌还没打出去,就被掀了牌桌。这群人就在乎蝇营狗茍那些破事,不知道人活着有多难。

他瞥了眼身旁的梁有仙,“你咋不说话?是不是在心里憋什么孬话要讽刺我?”

梁有仙回瞪了他一眼,难得没有阴阳怪气,只是摇头感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接下来上台的选手也只有一个人勉强挤进前20名。待三天初赛全部结束,银峡村的姬条儿获得第一名,张建德夫妇获得第二名,蒋志勇等郧县组合获得第三名,竹小蝶获得第八名……

当晚。金竹村竹姓祠堂。

昏黄的灯挂在斑驳的木梁下,厚重的穿枋上雕刻着的仁义礼智信的故事如今也磨损得看不清楚。四四方方的大厅内还算干净,山墙下摆放着一张大桌案,桌案上摆放着贡品以及那张刻着“竹姓列祖”的牌位。

老村长竹茂德端坐在一旁,定定看着站在人群中的史小翠。

这女人消失十来年,又回来了。一回来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金竹村,而是以金竹村人的身份上台表演,最后被全乡人看笑话。她被人笑话就是金竹村人被笑话,笑话姓竹的无能,笑话姓竹的倒霉。

在这样大喜的日子发生这样的事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史小翠,你是不是见不得我们金竹村好啊。我们花了真金白银赞助山歌赛,就是为了把金竹村的知名度打出去,你倒好,你一出现,现在大家都在关注你这点破事。钱白花了不说,我们钱还要少赚了。你说这损失你赔不赔?”

“就是。本来高高兴兴的大好事,让你这么一搅和全完了。到时候金竹村不是和‘风景好’、‘人好客’、‘饭好吃’这些词挂上勾,而是和他们村的女人不守妇道这种烂事挂上钩。”

带头喷的人一说完,其他人的情绪也被完全勾出来,一时间小小的宗祠里全是骂声。

史小翠定定站在哪里,面无表情,眸光安静地落在前面老祖祖的牌位上,好似身旁人喷的脏话全然和她无关似的,整个人明明还站在这里,魂不知道已经飘到了哪里。

这时候,有人忍不住推搡了一把史小翠,“问你话呢?你装傻呢!”

这一推搡似乎把史小翠的魂推了回来,她慢慢回过头来看着大家,“想要我怎么回答?”

她的声音太过轻飘,以至于站在她身边的人都没听清楚。

“你说啥?”

史小翠唇角扯了扯,“你们想让我怎么回答?”

“说我就是贱人?说我就是水性杨花的人?说我就是对不起竹姓老祖宗的罪人?”

“我就该死!我就该被浸猪笼!我就该被两个娃嫌弃唾骂……”

说到两个娃的时候她这张脸才松动起来,语调哽咽起来,但也只是几秒,她冷笑起来,“可我被竹兴文追着打追着骂的时候你们在哪?我生了女儿被嫌弃没饭吃的时候你们在哪?我想出去唱曲挣钱被他关在家里的时候你们在哪?”

她连声质问,语调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痛苦,本就长了一张惹人爱怜的脸,这时候越发显得破碎可怜了。

“你你你……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用?”

“就是就是。夫妻之间拌个嘴打个架多正常啊?谁家不想要儿子?你男人不愿意你出去抛头露面,那还不是为了你好,省得你被外面的人勾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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