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里(2/2)
想起师父,元白始神情挣扎,犹豫许久,在季玉青的催促下终于做出取舍,“罢了,门主向来是有法子的人,而且赵王有求于门主,门主一定会没事的。”
随着一声破晓的鸡鸣,暗夜中的刀光剑影彻底隐去,无人知晓洛阳城中发生了一场逃杀。百姓在太阳升起时照常出街,在坊里一边听着俳优说戏,一边饮着茶酒,散开衣衫靠坐在檐柱下嗅着风意。
洛阳西北的一隅,乌云盖落,压得百尺楼渺无人气,护城河上的水汽涌来,檐角泛起层层孤冷的光。
浑身是伤的谢云生盘腿坐在幽闭萧然的殿中,长指掐着白面馒头,闻着里头的气味,又将馒头放归陶碗里,手腕上的铁链传来哗啦的响动。
裴纶高坐玉台,似是由于殿内萧寂,他浑身散发着颓意,两鬓的白发让他整个人多出几抹衰色。
“本王以礼相待,你不受礼,那便只能换个地方说话了。”
谢云生撩起眼帘看向他,望着他脸上盘旋不去的郁气,平静道:“你无君王之气,即便做了君王也活不过一月,何必呢。”
裴纶本就沉寂的脸上再添冷意,“谢云生,你怕是忘了你如今在什么地方。在此处,无人能救得了你,你的伤也不会再有人给你医治。若是你还不配合,那便等死吧。”
谢云生笑一声,“治伤?上次的治伤,汤药中加毒药,我还敢让你治伤吗?”
裴纶冷笑道:“果然被你发现了,难怪昨夜还能与黄大监一战。”
谢云生垂下眼帘,不再理会他。他站起身来,面上冷意散去,重新挂上和蔼的笑,“本王给你三日考虑时间,三日后若是你还拿不出让本王满意的回答,那谢云生和谢莱都不会再见到下一日的太阳。”
一阵风过,殿内再次恢复静默,谢云生掀眼望向壁挂上的云纹,掰断木筷,分成三截起了一卦。
看着那卦象,她微叹一声,微曲手臂,仰躺在地上,看着藻井发呆。
一天一夜没有进食,殿内又寒气四溢,她的手臂传来阵阵痛意,眼前有几分晕眩。
目光划过凋敝阴冷的宫室,她长指叩在地上,不由在想他当年是否也在这里躺过,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
三日没有一饭一水进来,甚至还会有蛇虫鼠蚁从门缝中钻进,她只能不断驱赶毒虫,面色愈发苍白。
第三日的下午,裴纶提步进殿,擡脚踩过地上的失了气力的毒虫,扯唇笑道:“我倒是不知,囚禁一个你,竟还能引来名士做官。”
枯坐在地上的谢云生撩起眼帘,“你什么意思。”
裴纶苍老的眸中划过一道讥讽,“临川名士林幽年,章墨道人唯一的徒儿。他为了让你活命,愿意入朝为官,他在文人中的地位你知道有几分的,只要他愿意臣服于本王,天下名士拜到本王脚下的那一日还会远吗?”
瞧着她的沉默,他笑道:“历朝历代,酸腐文人最是可恨,改朝换代时能用文墨将人淹死,只为突现他们的傲骨。没想到啊,竟有人愿意抛却声名,失掉文人风骨只为换一条无关紧要的命。”
林幽年的举动令谢云生惊愕不已,心中升起重重忧虑,不明白他为何要犯这样的傻,一旦做了这臣服逆贼的第一人,他的未来可就彻底毁了!
千头万绪萦绕,谢云生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在心中仔细演练完一切后,已是四更天了,闭上眼眸强迫自己入睡养神。
距离洛阳二百里的汲郡,雅朴的大宅中烛火煊盛。不过酉时,僮仆便没了踪影,只有寥寥几个婢子捧着茶案立在堂外,而在她们面前,是数不胜数的军士,几乎将整个庭院站满,景石花圃上都没有空处,杜鹃飘零在地,染出些许红霞。
屋内柏香阵阵,清冽好闻,气氛却沉得能滴出水来,身着常服的蜀王把弄着茶盏,默了很久终是开口道:“赵王尚未篡位,如今我们起兵名不正言不顺,不妥。”
裴行川眸色寒沉,望向一旁始终不语的青年,“冀王也不愿出兵吗?”
冀王犹豫片刻,叹道:“赵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迟早会犯下大错,是该讨。只是现下良时未到,我们贸然起兵只会落人口舌,不妨再等一等。”
听着二人的话,裴行川冷笑一声,“看来二位是不愿意起兵了。既如此,二位乔装离开边城之事我也不必替二位隐瞒了。”
蜀王跟冀王面色陡然一变,冀王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与我们联盟的是你,现下要出卖我们行迹的也是你。若是你无意与我等联合,戏耍我等,那我们也没有放你离去的道理。”
裴行川瞥他一眼,平静道:“秘密发信给诸王的是你们,就我一人应约,你们不感激也就罢了,如今为了起兵之事争论不下,丝毫不见诚心,究竟是谁戏耍谁?”
望着二人的神色,蜀王笑道:“大家能聚在一起,便是心怀天下之人,何必为了这样一件小事争论。行川,我知道你这么着急讨伐王叔是想做什么,可你当以大局为重。此时起兵,不仅会给找赵王反咬的余地,还会牵连无辜的百姓,你当真要为了救你师父一人而如此鲁莽吗?”
“大局为重?”低念着蜀王的话,裴行川面上讥意深浓,黑眸中扬起一抹森色,“说得好听,不过是怕自己脏了名声罢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想当皇帝,想好事成之后谁做大了吗。”
裴行川短短一句话让二人神色一凝,冀王眯着眼眸道:“你怕是忘了一件事,我们即便是需要盟友,也不需要你这无人无能的盟友。如今是你来求我们发兵,不是我们在求你办事。”
蜀王劝道:“都是自家兄弟,万不可伤了和气。我们各退一步如何,一旦赵王异动,我们就起兵,不等他入太庙那一日了。”
瞧着裴行川那丝毫不见恭顺的神情,冀王冷哼道:“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些为好,待我们成事少不了对你的封赏,只是要提前起兵,将士们修整不好,需要补偿,军费怕是得再加些吧。”
谁知道赵王什么时候异动,他们能等,他等不了,多等一刻她便可能与死亡擦肩。
裴行川微垂眼帘,淡声问道:“你要加多少呢?”
冀王眉头一挑,与蜀王对视一眼,道:“再加五十万两,你河东能拿的出来吧。”
旁侧站着的季玉青眉头紧拧,袖下的手攥成拳,一个时辰前还是三十万两,如今变成八十万两,当真是狮子大开口。早知如此,那日他拼了命也要去将谢云生救出来,今日殿下便不会为了救她卑躬屈膝,几乎搬空河东。
“可。”
听到这个答复,冀王面上重新扯起笑来,拂袖整了整衣衫,准备起身,“那便是商量好了,等你将银子送来,我们便商讨具体出兵计划吧。”
“是吗?”
裴行川扯唇一笑,撩起眼帘,漫不经心道:“可是,这五十万两是买你的命啊,你也愿意吗?”
望见他眼底的杀意,蜀王拔剑而起,“裴行川,你放肆!”
然而裴行川出剑更快,一剑挑翻桌案,冀王半截衣袍被斩断。
冀王挥剑劈去,冷笑道:“我看你是找死,这里外都是我们的人,你杀了我们,你也出不去的。”
裴行川盯着他们俊朗的面容玩味一笑,“可是我不杀你们啊,只是要断了你们的念想罢了。”
说罢,凛冽的剑气洒出,二人脸上开出两道血口,在他们惊叫时,裴行川与季玉青破窗逃出。
一路奔袭,甩掉所有追兵后,裴行川颓然坐在地上,任由寒水拍在他背上。
看着身后飞溅的山瀑,季玉青想劝他换个地方坐,伤还在身别着了凉,裴行川忽然掀眼,漆黑的瞳孔中泛出几抹浓重的血意。
“狼九还在荆州是吗?”
季玉青一愣,反应过来时大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会是要”
裴行川微垂眼帘,整个人平静t极了,“我要去见他,天亮之前能找到他的吧。”
“不可!”
季玉青头一回这样慌乱无措,浑身有几分颤抖,即便努力平和语气,话中还是难掩怒意,“你清醒些,若是你去找他,一切可都完了,老郡王的嘱托,你这些时日的努力,一切可都要毁了,甚至是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后世千载骂名,你受得住吗!”
他抵着头,双手疲倦地掐着眉心,数重思绪牵绕,让他脑海有些许混沌,无力极了,“可是我不找他,她就要死了,你让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季玉青沉默一瞬,越发后悔自己当日的举动,怆然道:“糊涂啊,你竟要为了一个女子犯下弥天大错,若你非要如此,那你便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裴行川看着他,眼瞳光芒黯淡,“她若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何况我心中有数,只是借一次力,若是事情无法挽回,我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一切拉回正道。”
“季叔,我没法子,我真的没法子了。我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几日他想过许多办法,找过许多人,从江湖到庙堂,不曾有丝毫放松的时候,可是无人帮他,就如今夜一样。
“我很后悔,之前没去招兵买马,为何没去做两手准备,以至于如今想救一个人都有心无力。”
季玉青面色惨怛,浑身气力似乎都被抽走了,往日的稳重悉数散去,只剩下一具不惑之年的躯壳,木然道:“局面失控,我们所有人都承担不起的,孩子。”
听出季玉青话中的松动,裴行川站起身来,攥起苍白麻木的手指,哑声道:“若是她死,我不独活。若是局面失控,我是罪人,我愿以死谢罪。”
再次睁眼是被一盆冷水泼醒,对上裴纶那双阴厉的眸子,谢云生缓了缓神后扯唇笑道:“裴纶,让我猜一猜,你会怎样伪造天命,是说梦遇文帝,还是宣帝啊。”
知道了她的选择,裴纶面色彻底沉下,冷嗤道:“你找死。”
谢云生擡手拨开散乱的鬓发,扯唇笑着:“你都不死,我怎敢死在你前头。”
瞧着她眼底的镇定,裴纶神情一变,目光在周遭梭巡,什么都没有发现,微松一口气,然而下一刻眼前闪过火光。
枝灯凌空而起,火烛四散,湿潮的地板竟诡异地烧了起来,玄青色帷幔亦被点燃。护卫破开飞烛疾步上前,然而谢云生已将锁链缠在裴纶脖颈上。
裴纶大惊,没想到经过三日磋磨,她竟还有这般气力,威胁道:“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谢云生平静道:“若是我也没有打算活呢。”
裴纶彻底惊慌起来,“我不会杀你,甚至可以封你做太常寺卿,只要你放了我。”
“谁稀罕。”
谢云生冷笑一声,长链收紧,忽然一支羽箭从窗外射来。她眉头沉下,只得闪身躲开。
这一躲铁链空开,裴纶连忙逃走,拔剑朝谢云生砍去。
谢云生推开厢匮挡住他,朝窗边跑去,可窗外射来赤红的箭羽,竟是让火势彻底席卷开来,裴纶见此连忙撤走。
滔天的火势将阴潮的宫殿点燃,阴云似乎都被火焰熏红,百姓看着火楼愕然止步。
置身于火海中,谢云生有些许疲倦地滑坐在地上,不禁在想这几日,她跟火可真有缘。
火光连云,红云染天,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三个时辰,百姓们遥遥望着金红的楼宇,看那雕梁飞檐扭曲着坍塌,不禁发出一道接着一道的唏嘘。
大火烧尽之时,谢云生连带着谢莱这个名字随着烟尘飘落九州,不知情的人道一句弑父杀母竟还以名门正派自居,死了活该,是上天长眼。沉思过后的人面色凄白,叹道:“知天命之人不从恶佞,死后竟都落不得一个清名,歹极,恶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