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乱(1/2)
天下乱
卯时天上放了大亮,瓦蓝的天空中只有朵云摇坠,一轮红日爬上山顶,澄暖的光芒散落四方。然而才过午时,红日便没了踪迹,重云交映,天地间平白生了几分萧索的寒意。
一阵鸟雀飞过,坦静的山道披上了蒙蒙土色,马蹄声由远及近,曲折数里,宛如一条随风飘摇的玄线。
玄线之首,身着麻布短衫的男子扬起双斧截住一只雪白的信鸽,然而不待他取下信筒,手臂便是一痛。他眉头紧皱,眸中隐有怒意,“河东王,你这是做什么?”
裴行川唇畔勾起一抹疏冷的笑,手腕一旋,长剑从狼九手臂上移开,灵健地托住信鸽,长指如拨弦一般取下信筒,边展开信纸便淡漠道:“这是私事,你不该看。”
狼九冷嗤一声,“笑话,既然说了一起攻入洛阳,哪还有什么私事。这信报我今日非看不可,谁知道你是不是与洛阳起了什么勾结,想要算计我的命。”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得到回应,他不耐地偏头瞥去,却见这年纪轻轻便刻毒诡诈之人面色惨白,神情寂颓,似是被极大的痛楚与茫然覆盖,竟是双手发抖,眼瞳湿红。
他心下诧异,还不待出口问询便见他策马奔去,竟是甩开他们,如惊群的鸟儿慌乱急躁地朝前奔去。
天上乌云积聚,身侧冷风阵阵,裴行川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被一只覆着霜寒的手攥紧,让他呼吸艰难,浑身发冷,眼前有些许模糊,险些从马背坠下。
他只能用双腿夹紧马腹,长指紧捏缰绳,用尽力气维持平衡,驱使着马儿往洛阳奔去。
季玉青见裴行川纵马疾行,心中忧虑不已,一阵风过卷起裴行川手中的信报,季玉青伸手抓去,待看到上头的字后面色大变,眼眸圆睁。
“我不相信她死了,我不信。”
听着裴行川冰冷嘶哑的声音,季玉青神情沉郁,默了默道:“若是她死了呢。”
“她没有!”
裴行川回头看他,眸中聚着一层寒气,“她不可能死,她在等我救她。”
季玉青摇头,“若是她真死了呢。”
他想让他收手,立刻与狼九划清界限,然而他双眸泛红,笑意疯癫,“她若是死了,我便将伤她的人挫骨扬灰,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然后我下去陪她。”
季玉青心中一震,挥剑想拦住他,可他一剑挑出,毫不顾忌地打歪他的剑,凛冽的杀气让马儿有几分不安地扬蹄。他以为他会因这马儿停下步伐,然而下一刻他便见他拔下长簪朝马背扎去。
马儿仰天嘶鸣一声,随后如离弦的箭狂奔而出,风卷起他的墨发跟玄衫,散出浓郁的悲戚跟绝望。
季玉青看着他的背影,想追上去,思及后头的蛮奴人,嘱咐了心腹将军跟紧裴行川,自己则掉头返回。
狼九看见纵马而来的季玉青,眉头扬起,“他人呢,说好了一起攻入洛阳,不会是要变卦了吧。”
季玉青冷瞥他一眼,目光扫过他身后一张张阴厉躁狂的脸,不动声色道:“我家主子年少不知事,银库一直由我掌管着。诸位想要什么,需要什么,首先该寻的人是我才对,他只是徒有郡王的身份罢了,阁下这么久了还看不明白吗?”
听着季玉青的话,狼九瞳色渐深,却是讽笑一声,“若是未曾着人查过你的身份,不知晓你们的关系,我差点就信了你的话。季先生,我今日便把话撂到这里了,既然是他先找上的我,请我出兵,便别想把自己摘干净,你们该给的银子一分不能少。银子在谁手中我不管,反正是他承诺的,必须要经他的手递过来。而我做什么,你们也管不着。”
季玉青袖下的手紧捏,即便早知道请狼九出兵是引狼入室,可是还未到洛阳,他便如此放肆,他心中那条始终紧绷的弦开始出现裂口,一种前所未有的忧虑弥漫开来,“你与他有仇怨,非要拉他下水我无话可说,只是先前说好的,只开洛阳城门,拿下赵王,我朝百姓你们一个都不能动,你若是要毁约,那我们便就此分道吧。”
“你算什么东西,说分道就分道。既然要分,那我便先让你尸首分了去!”后头的蛮奴人忽然暴喝一声,提着刀便冲上来,而那狼九竟是没有任何阻拦之意,季玉青哪里还看不明白,狼九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合作,一直在戏耍他们,指挥着身侧军士横拦住蛮奴大军。
狼九大笑起来,周身弥漫出一种嗜血的狂躁,“你以为你们那t点银钱能说动我们出兵?愚蠢犬豕,我蛮奴族人早已进了各州,只要我主一声令下,即刻袭城,而我拿的便是攻打洛阳的令。待我主入主中原,什么财宝没有,谁看得上你们那点蝇银。裴行川那奸豕,我恨不得生啖他血肉,怎会与他合作。你们中原人不是最讲究声名吗,你以为我跟着你们这一路是做什么?”
“从江夏到义阳,再到襄城,天下人想必都知裴行川通敌叛国了吧,哈哈哈哈,快哉!他即便是死都要被你们大安人挂在耻辱柱上。你们有一个词叫遗臭万年是吧,对!我就要让他遗臭万年,再生啖其皮肉,如此才能缓我当日之痛,才能解我心中忿气!”
心里那条弦彻底碎裂,扎的季玉青血肉模糊,强烈的痛楚跟悔恨让他面色愈发苍白,浑身血液仿佛逆流,发出鸣镝后提着剑迎上去,大喝一声:“河东众将士听令,一寸山河一寸国土,绝不可被贼子侵占,一个百姓一个村庄,绝不能容贼子屠戮,今日我等哪怕命殒也不可放外贼过道!”
云积成墨,天如滔浪翻涌。刀光剑影中,鲜血染红林木,血水漫过枝根,那条横拦长道的河堤逐渐崩毁,坍塌,最后化作一汪流淌红泉,成了濯洗马蹄的飞流。
五月初七,雷雨绵延,十方均有紫电破天,九州的平静随着惊雷彻底化为乌有,百姓们惶惶难安,茫然听着路人的细语,不知该往何处去,骤然听见洛阳传来神谕,一种难言的欣喜盈满脏腑。
然而在听清楚神谕后大家都垂下眼帘,沉默起来,有人笑道:“宣帝雄才伟略,太祖得起传承,亦是英明神武。宣帝跟太祖既在邙山显灵,言赵王为天下明主,那我们该相信赵王殿下才是,兴许赵王已调兵遣将,明日便将那些贼子驱逐出去了。”
这一言出来,大家紧绷的心绪稍稍缓解,匆匆回屋歇下,却将门窗紧锁,不敢泄出一点光去。
然而一连几日,洛阳都未遣将平乱,只传令各州刺史清贼卫正。赵王要在邙山建宣帝庙,数万兵士奔赴邙山,天师称宣帝下降佐明主,以神威庇佑天下,待赵王即位,宣帝庙成,天下将再无战乱,百姓和富。
禅位诏书出来,林幽年疾步追进殿内,却被禁军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被簇拥着出了朱门,随后乘着御撵远去。
“陛下,贼子作乱,州府早已被蛀空,百姓危苦,若再不出兵,恐酿成大祸啊!”
御撵不疾不徐,缓缓驶离驰道,徒留林幽年绝望的喊叫。
倏尔惊雷劈落,映亮丹陛上的苍重身影,一身冕服压住了周身的颓疲,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锋锐来。
“倒是不想,你竟还有这份忧国恤民的心。”
“今晨朕接到奏报,幽州刺史亡故,百姓如滔水火。你既有此心,便去幽州吧”
林幽年身上的绛纱袍被雨淋透,贴着清瘦的身躯,风吹不动,滴下细密的雨珠,眸光明灭不定,望了丹陛上的人许久,躬身谢旨。
自蛮奴族人作乱后,域外他族蠢蠢欲动,如今攻势最猛的是一群黑衣蒙面之人,不知身份,武功高强,幽州刺史便是被这群人斩杀。
洛阳西北的残楼断瓦之中,一人跪坐在地上,修长的手泥灰遍布,新伤混着旧伤,触目惊心,却似没有痛觉一般不停地翻找,身着常服的将军陈序阻拦不得,只能小心观望着四方,忽然一道残影掠进。
陈序持剑去砍,却听那人道:“河东王殿下,如今四处都在通缉你,你还能在此处翻找多久?”
残楼之中细声不断,却未发出一道答音,那人又道:“谢门主惨死,死后还背负着一身骂名,害她之人伪造神谕,篡位称帝,你真的甘心吗?”
“当年之事你应当还不知吧。”来人话音顿了顿,缓缓道出那件尘封的往事,“冥罗山部众乃义渠族旧人,为了复国抓拐无数世家子女,迫使世家与他们联手。你师父被掳走时才五岁,拼死逃出冥罗山,以为见到至亲便是新生,谁知至亲恐其损伤家族声誉,要将她活埋。那夜,陈郡的兰河边烛火幽微,才五岁的谢云生被五花大绑丢进大坑,亲眼见着生养她的爹娘将一铲又一铲的土盖到她身上。这可是以忠孝闻名的谢家啊,以儒学治家的谢氏啊,竟能做出此等活埋幼女的恶事。”
“说起来冥罗山也是有趣,赶到后非但没有救出谢云生,还当着她的面斩杀了她的爹娘,若非云游的诸葛同真路过,只怕你此生都不会有这个师父。你看多可怜,多无辜的一个人,明明仁善至真,死后却要背上弑父杀母的恶名,你当真不心疼她吗?”
废墟之中的人终于回过头来,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好似幽夜的阴魂,声音低哑沉冷,“你想如何?”
那人黧黑瘦削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屈身下拜,“吾主素来喜爱中原文化,感佩谢门主的大义豪情,欣赏殿下的勇毅威德,愿助殿下除邪佞、报师仇、登大宝。”
裴行川掀起眼帘,平静望向他,“你主是谁,如何助我?”
那人笑道:“吾主段部族长,愿以五万骑兵助殿下起势。”
段部,鲜卑段部……陈序神情一变,本以为只有蛮奴族人潜入中原,不想鲜卑人竟也起了贼心。世上从不会有随便给与的善心,季玉青许久未有音信,想起季玉青的嘱咐,陈序开口欲劝,谁知裴行川已漠然道:“可。”
霜雪遍布的冥罗山中,无数黑衣人整装待发,冥主负手立在高台上,沉静的长眸扫过人群,在一人身上落定,“听说幽州来了新刺史,虽是个文人,一手丹青手却能让千百高手溃不成军。右使,去吧,不要让我失望。”
右使颔首领命,走出大殿后并未即刻出山,而是提着灯穿梭在曲折的山廊上,人声渐歇,等其顿步时,周遭已没了说话声,只余石门后此起彼伏的嘶鸣跟击墙声。
石门打开,寒风吹进,血雾逐渐散去,露出里头一张张凄白狰狞的面孔,走过数个狭窄的玄铁笼狱,身边黑影舞爪,眼前终于平静下来。
宽大的玄铁狱中,一人盘腿静坐,浑身衣衫被鲜血润湿,神情却平如江水。察觉来人,擡起一双疲倦却仍存清明的眸子,看清人后又缓缓合上。
“太极殿中传出禅位诏书,裴纶于三日前登基,此时率领大军去了邙山。”
谢云生静静听着,默了很久才道:“藩王联合讨伐他,域外人蠢蠢欲动,让这两方人对上,自己则躲去邙山,当真阴险。”
“蠢蠢欲动?若只是欲动便好了。”
话中讥讽之意十足,谢云生困惑望去,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瞳色骤变,竟是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王华宜,你在胡说些什么,他怎会勾结狼九?”
王华宜的嘴角始终勾着浅淡的笑意,“意外吧,我也没想到你一手教出的好徒儿会叛国。看来诸葛同真的批命不假,只是我很好奇,他既知裴行川会叛国谋逆,为何还要让他入千机门,难道你们就如此自信自己能改变命定的一切吗?”
谢云生盯着她,神情从惊愕回归平静,摇头道:“不会,他绝不会叛国。”
王华宜嗤笑一声,“你倒是信任他。”
谢云生垂下眼帘,伤痕累累的指轻轻抚过衣衫中藏着的璎珞,思绪如潮水翻涌。
王华宜瞧着她,意味深长道:“还是你从越氏宝楼中看到的国运不是这般?”
谢云生扯唇一笑,黑眸中荡起一抹诮意,“严刑逼问不出来,便使这等阴诡伎俩,你们冥罗山之人当真恶心。”
王华宜细长的眉挑起,有些许怜悯道:“自欺欺人有用吗?冥主要撬开你的嘴有的是法子,何至于用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遭神情混沌的人,漠然道:“与这些尸傀相处的这几日感觉如何?这都是柳飞音的杰作,凡是经过他手之人都会失了神智,成为杀人利器。待你成了尸傀,冥主何愁问不出来越氏宝楼之事。”
谢云生神情依旧平静,并不为她的话所动。
“可惜了。”王华宜摇头,秀美的脸上布满遗憾,“我将你从洛阳捞出来,虽是受了冥主之令。可你我毕竟是姐妹一场,我还是想看着你好好活着的,奈何你一心求死。”
谢云生讽笑一声t,“如何活?跪到冥主面前说我错了,然后将越氏宝楼中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再次成为冥罗山中卑微冷血的杀手?”
王华宜轻叹一声,长睫掀起一抹复杂的神色,“我要去幽州了,林幽年在守城,你说他会投降吗?”
谢云生猛地看过去,“林幽年是文人,哪怕是入朝为官也不该上战场,怎会如此?”
她们都知道林幽年是不会投降的,王华宜扯唇笑道:“在这世道,人命微不足道,人人不得自由,有些事岂是他能决定的。”
“他这样的人应该好好活着。”
王华宜转身离去时,谢云生道。
王华宜步子微顿,神色略有些恍惚,终是擡步走出。
幽州经过一次战火洗礼,民用凋敝,长街横尸。驱退一波敌军后,林幽年疲倦地靠坐在城墙边,目光扫过憔悴困顿的士兵,忍不住叹一声。
城将挣扎许久,哑声道:“听说这几日前后来了三波人侵袭并州,即便守住了并州,并州诸将也力尽神危,一息奄奄。刺史为了守城,送了些百姓到青州换到了粮草,如今并州”
林幽年本平静听着,忽然厉声打断,“我们守城便是为了守住百姓,怎可为了粮草将百姓卖出做菜人?”
城将讪讪垂下头,可一旦念头起来,便难以制止。
是夜,城墙外的空地上忽然开出缝隙,一群百姓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如牵着牲畜般拉出去。
林幽年发现时,人已走了有半个时辰,眸光扫过营中一张张带着不满的面孔,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平和的语调道:“我林幽年哪怕是死也会守住幽州,若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们若要走,我不会阻拦。可是如今,我们明明还有精力对敌,为何要走到屠卖百姓这一步?为将为士,便要担起振国安邦,守护百姓的责任,怎可为了自己活命置百姓于不顾?”
“使君说得轻巧,你为上官,我们为卒子。若真遇事,你怎会让我们走自己留下。如今的局势我们也算是看明白了,根本无人顾我们的死活,也无人顾天下人的安危,我们若要活着,便要靠我们自己。何况我们为了守护百姓数次命悬一线,如今不过是让他们回报恩情,怎就错了?也就只是几百人,以几百人换取千万人的命,难道不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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