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乱(2/2)
林幽年心口泛出阵阵凉意,一种剧烈的无奈跟失望在周身弥漫开来,终于在他的坚持下,有人吐露了那带着百姓出城的小将行踪。
林幽年追了一路,终于在天将亮时找到了百姓。看着地上沸腾烧煮的铁锅,近旁尚还未干涸的血水,林幽年悲从中来,一边蹲在地上呕吐一边用袖袍抹着眼睛。
这一身衣衫穿了数日,沾着血污跟灰土,弄脏了他的眉眼,也让他眼睛愈发酸涩,微微仰着头收走所有思绪,让那小将松手,可小将并不为所动。他不得已擡出法令,谁知那拿着血刀的小将面色一沉,竟拿着刀向他劈来。
一剑过去,血流如注,看着地上捂脖颤抖的小将,林幽年愣在原地,恍然看着手中的剑。
这剑是他临走时随手拿来防身用的,却真的用在了人身上,还是用在自己人身上。
看着眼前的尸体,锅中沸腾的肉块,百姓们畏惧惊怕的神情,林幽年彻底红了眼睛,竟是扯唇笑出声来,笑得声音哽咽,终是蹲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王华宜领着一群人立在乱石后,制止了手下群涌上前的举动,静静看着这个身量高大,面容俊逸的男子如孩童般放声痛哭。
目送这位幽州新上任的刺史护送着百姓离去,冥罗山杀手不解道:“杀了他,幽州不攻自破。放他回去,还不知要耽搁几日才能拿下幽州,稍有不慎便会被旁人捷足先登。右使,今日为何不杀他?”
王华宜望着满地血骨,默了许久掀起眼帘,看着逐渐消失在旷野尽头的清瘦男子,缓缓道:“今日不是良时,下次杀他。”
下次一定杀他……她在心中缓缓补充道。
朝廷不拨粮草,幽州有无能人善将,即便有林幽年的丹青术,可丹青术要以血肉作画,半月下来,林幽年拉开衣袖,手臂上无一完好之处,他只能去割腿上的血,然而尖刀划过皮肉,竟是连一滴血都没有。
他无力地坐在地上,看着水缸中自己的苍白无神的脸,擡手拿起了那把长剑,护送着百姓从密道出城后,他拿着剑毅然转身走向城门,路过一个又一个惊慌逃窜的士兵,漠然立在城门口,看着眼前幢幢黑影。
王华宜高坐马上,一身黑袍随风飘摇,面具下的脸泛出数道涟漪。
见右使许久不下令,冥罗山几位罗刹相视一眼,提刀冲出。
冥罗山二护法,十八罗刹,三十六上将,大多都是义渠旧人。是以,义渠旧人不服两位护法,行事毫不顾忌。
林幽年剑法粗浅,几下便被人打飞在地,吐出的鲜血染红了折扇,长指撩起一把血水,避闭着眼眸在自己的脸上勾画着。
长刀刺穿他的腿骨,让他再无法挪动,他一边扔出暗器挡住来人,一边用鲜血淋漓的手捧起腿上的血,苍白的面上爬满血迹。
仙教的丹青术旁人不懂,冥罗山有一个擅长以笛音祸人心神的柳飞音,他们怎会不懂,见此哪怕迎着暗器,忍着火灼之痛也要提着长刀向那文人砍去。
数把长刀悉数飞出,看着地上那体无完肤,即将魂归九天的人,王华宜心中忽然涌出一抹剧烈的刺痛,竟让素来稳重凉薄的她出声道:“住手!”
可十八罗刹都是义渠贵族,上次听她的话失了先机,耗了这么多日才有进展,此次怎会再听她调遣。
刀入肺腑的那一刻,血画的最后一笔落定,血雾混着泥沙让周遭昏蒙一片,知晓要被扰乱心神,罗刹们纷纷运起轻功逃离,可他们却低估了这以命做丹青的威力,哪怕奔出数丈远,只因方才看全了画,便被其乱了心神。
幽州沦陷的消息传到冥罗山时,冥主开怀大笑,竟是取了酒饮了起来,听到柳飞音说谢云生要见他时,颇为闲适地道:“知晓好友没了,这才幡然醒悟,果然世上之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看着身形寥落,哀毁骨立的谢云生,柳飞音微微别过头去。他听见她以无比平静的声音道:“姬元溪,时至今日,还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姬元溪……柳飞音猛然转头,目光定定地望着高坐之上掌控他们生杀大权的男人,茫然极了。
冥主先是一愣,随后笑出声来,话中毫不掩饰欣赏之意,“不愧是我当日最为看重的孩子,若是你当日好好留在冥罗山,怎会落得如今众叛亲离,世人唾骂的结局。”
听见这一句,柳飞音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冥主摘
冥主竟是仙教大师兄,为何当日要派李真知去刺杀他?想起当日知晓谢云生从越氏宝楼里出来时冥主的话,柳飞音恍然回神。
似是瞧出柳飞音的疑惑,姬元溪笑道:“若我不死,判官如何横扫江湖;若我不死,朝局如何会急转而下;若我不死,越氏宝楼的踪迹如何传遍天下;若我不死,谢云生,你该如何找到越氏宝楼?”
“归根结底是你们太蠢。”姬元溪忍不住轻嘲一声,望着谢云生平静无澜的面容,忍不住道:“你不蠢,不过你是何时发现冥主便是我的。”
谢云生平静看着他,“李真知说是他杀了你,可是我曾回到玄妙观查探过,除过那间狭小的密室外无处可以藏人,地宫也无旁的出口,那时我是在怀疑李真知说谎。直到我发现在那日玄妙观中我晕倒入梦不是偶然,是被你掷出的药针刺伤,我才跌摔在地。”
“那枚药针极细,刺伤我后,我没有留意,它便随着我的步伐落到了地上。再回江夏,我找到了它,并送至仙教,确认了它是仙教之物。”
仙剑的所有不见血的秘术皆是以惑乱心神为用,无论是音律,还是特殊颜料混着鲜血绘出的画都是一个道理,所有秘术都起源于那一味药——义渠的国花盈蕖花。
盈蕖花花汁因光变色,美轮美奂,滴入口鼻却会让人陷入梦境,昏睡至死,所以诸位高手悄然死去,让人查不出死因。
“仙教?”姬元溪眉头一拧,“你将我的身份告知了仙教?”
谢云生弯t唇一笑,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是啊,你的师弟们以为你死了,郁郁不可终日,我舍不得看人难过,便告诉了他们,现下他们应当在赶来冥罗山的路上了。”
姬元溪面上再无平静,厉声道:“你找死!”
谢云生的面上始终勾着笑,姬元溪望向柳飞音,“左使,拿下她,今日便将她制成尸傀,我不想再看见她笑。”
柳飞音领命,旋手去抓谢云生,却被她灵活躲过,他不由诧异,她幽幽一笑:“我既知会入冥罗山,怎会毫无准备。”
他拿出玉笛,尚未奏出音,便被她一掌拍飞玉笛。见此,殿内杀手一拥而上,姬元溪忽然对柳飞音道:“去山狱看看尸傀如何了。”
自谢云生开口,柳飞音便察觉到了异样,哪里不明白姬元溪的意思,提步便往山狱奔去。
看着山狱中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柳飞音先是面色一沉,心血被人悉数坏掉的怒火几乎将他淹没。
然而微一转头看墙壁上的不知何时出现的石刻画,他愣在了原地,无数深藏的记忆浮现在眼前,残忍而又渺远,让他在原地定了许久。
直身于汹涌的刀光中,她有伤在身,没有武器在手,即便吃了秘药,她还是有几分力不从心,不多时便冷汗涔涔。
瞧着谢云生逐渐缓下来的身影,姬元溪唇畔勾出一抹冷笑。许久不见柳飞音的踪影,他疑惑擡眼,竟见柳飞音提着一把剑走来。
“左使,尸傀如何了?”
柳飞音垂下眼帘,回道:“四肢尽断,再也无法立起了。”
姬元溪眸色一凝,擡手便是一掌出去,掌风将柳飞音打退几丈远,“废物,自己做的东西出了问题都察觉不到。给你三日时间,将所有尸傀复原,不然你便去补数吧。”
柳飞音捂住阵痛的心口,转身看向外头被冰雪覆盖的神河,唇畔扬起一抹讥嘲的笑,“我以为主上也要将我丢入神河。”
听着柳飞音的话,姬元溪不甚在意道:“我悉心培养你,将你养大,若只是丢入神河,不免可惜,成了尸傀才不枉费你一身好武艺。”
想起多年前被丢入神河的那个妇人,柳飞音面上嘲意更甚,神情一点一点变冷,“所以有用的人留下做尸傀,无用的人丢进神河喂鼍。主上,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是人。”
姬元溪瞥他一眼,声音冰冷,“你想做什么?”
柳飞音没有看他,而是将剑丢给谢云生。谢云生诧异望向他,接过剑柄,骤然想起交州那夜。
盯着柳飞音,姬元溪的脸上阴郁一片,“你也要背叛我。”
柳飞音没有回答他,玉笛敲穿围拢上前杀手的骸骨,与谢云生一左一右立于殿中。
随着姬元溪吹响骨哨,整座冥罗山为之一晃,随之而来的是数不清的黑影,无数杀手将他们围住。
刀光剑影之中,二人都负了伤,可杀手越聚越多,姬元溪扯唇讽笑,“谢云生,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在越氏宝楼中看见了什么,告诉我,我放你一条生路。”
看着姬元溪手中的长剑,谢云生轻哂一声,“放我一条生路?你年长我两旬,却与我打成平手,若不是有这么多卒子为你冲锋陷阵,你以为你是谁,废物竟还想复国,实在可笑。”
姬元溪面色骤变,眸中火意涛涛,挥手斥退所有人,“都退下,今日我要清理门户。”
姬元溪提剑飞落,剑身化作无数虚影,劈天盖地朝谢云生涌去。看着这无量剑法,谢云生唇畔扬起一抹讽笑,挽剑身前,横腿扫起一地冰雪,剑气挑着雪花,如一张白屏朝姬元溪打去。
雪花本脆弱,被剑气一挑,竟如坚冰,直接洞穿无量剑,打的姬元溪的剑一歪。
姬元溪立稳后,神色冷沉,“好功法,那我便看看这一剑你能不能接住。”
看着姬元溪眸中的戾色,骤然诡谲的剑法,柳飞音神情一变,“谢云生,小心!”
然而话音才出,姬元溪的剑风便劈落出去,却不是直朝谢云生去,而是洒向神河,但听一声巨响,青褐色的庞然大物从破开冰面,张着利口朝谢云生冲去。
谢云生运起轻功向前,一剑朝巨鼍挑去,在鼍飞身而来时,身形一转,疾步朝姬元溪奔去。
瞧着谢云生眼底的冷意,姬元溪讥笑一声,从容地看着那大物朝他本来,准备扬剑指挥鼍去攻击谢云生时,竟见谢云生诡异一笑,
随后一道火光闪过,火光燎过他的衣衫,直直落向殿侧廊道。落地的那一刻,火光冲天,整个廊道迸发出巨大的火球,火焰刺激着巨鼍不断退让。
寻常的鼍不惧火,然而这只鼍常年幽居冰河之下,少见天光,一点火焰便能让它惊惧躁狂。
姬元溪神色陡然一变,疾步离去,可谢云生挥剑卷起整座殿内的烛火,悉数朝他身侧的鼍砸去。
切实感受到烧灼,鼍仰天长吼,彻底失控,身边之人无人能够幸免,它一伸爪便拍断了姬元溪的手臂。
仙教等人赶到时便见到此番景象,庄玉恒怔怔看着巨鼍嘴边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嘴唇翕张,微垂眼看见手上的血,神色逐渐冷了下来。
火势彻底歇下时,冥罗山除了被遣去他州之人外悉数被拿下,而姬元溪成了一具烂泥。
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众人神情各异,庄玉恒脱下裘衣盖在那具尸首上,转身看向谢云生,“域外人来势汹汹,除过义渠外,还有三族人。庙堂无能,百姓惨苦。我以你的名义传令江湖,重开金顶论剑,届时我仙教全力推举你做正一盟的盟主,只是如今的你还愿意做这盟主吗?”
望见他眼底的深意,谢云生冷声道:“正一盟是我要创建的,我自然要做盟主,你为何如此问?”
庄玉恒微叹一声,眉眼间飘出一抹微妙的情绪来,“蛮奴族人由裴行川开道,一路畅通无阻到达襄城,鲜卑段部又举五万骑兵之力助裴行川登临大宝,另外二族尚在观望之中。蜀王跟冀王发出两道征讨檄文,一是斥裴纶来位不正,二便是怒骂裴行川乱臣贼子,如今天下人都对裴行川深恶痛绝。裴纶篡位与否跟我们无关,我们亦管不了。只是裴行川”
庄玉恒话音微顿,看向谢云生,声音复杂极了,“他此举引发众怒,人人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这祸国的贼子命可算是应实了,我们正一盟既要护天下,要诛贼子,那么他便是我们必诛之人,你当真可以做到吗?”
谢云生沉默下来,转过身去,看着天上飘扬不尽的飞雪许久没有应声。在庄玉恒等的有几分不耐的时候,她道:“先建正一盟,其他事容后再说。”
听到这一句,庄玉恒也沉默下来,容后再说便是有旁的想法,可是既要做正一盟的盟主,便要坚定立场。然而如今这江湖上,除了她,还有谁能做这正一盟的盟主。
他想了想还是残忍道:“我听说当日在皇宫中,黄大监与梁太后问你若是那命定祸国之人祸了国,你会如何,你的答案似乎很明确,为何如今迟疑了?因为这贼子是你的徒弟,因为你舍不得,所以你便要辜负天下人吗?”
一旁的柳飞音也擡头看来,然而谢云生依旧避而不答,庄玉恒瞬间变了脸,“谢云生,以你的能力是够做正一盟的盟主,可是你的心太偏了,这般立场如何让我等放心你做正一盟的盟主,你对得起天下人的期待吗?你对得起你师父的教诲吗?”
听到他提起师父,谢云生面色亦冷了几分,撩起眼帘看着他,声音分外冷静,“我如何不牢你们费心,亦无需你们一再提醒我。正一盟本就是我要创建的,护卫天下之心我亦从未变过,只是我首先是谢云生,随后才是千机门门主,才是你们口中那够格之人。如果你们真心觉得我能做正一盟的盟主,能统领天下侠士,那便不要过多置喙。”
谢云生虽然平静,可那话中磅礴的威压让众人不由一震,多了几分敬畏。
然而谢云生又道:“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我不信裴行川会叛国,亦不信他会做这人人痛恶的贼子,一切弄清楚后,我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然而庄玉恒紧抓不放,“若他当真叛国了呢?”
谢云生微微垂眼,双拳紧捏,神情苍静,“若他当真犯了如此大错,我会亲手解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