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汀花(九)(2/2)
......罢了。
舞姬收回目光,慢慢走到椅边。
天气湿冷,胸口的伤疤又在隐隐作痛。她捂着心口坐下,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她如今,已经成了“掳走晋国公主的凶手”,被关押进了金墉城。
既然如此,他......应该不会再有事了吧?
-
雨水下了一整夜,直到清晨时分,才慢慢有了减弱之势。天光尚未亮透,淋漓雨幕终于变成了丝缕轻雨,喧嚣的滴答声渐止。
清晨露水深重,空气清新而潮湿,庭院里的花叶竹枝都蒙上了轻纱似的云雾,人在庭院中走一遭,衣衫和头发上便都要沾满了水汽。
此时时候尚早,世子府邸里众人尚未醒来,阒无人声。
只有一处庭院里,隐约传来了兵器挥动的声响。
君照昨夜折腾得不轻,睡梦中一会儿是王妃失踪的情形,一会儿是鸳鸯楼里嘈杂喧闹的场面,一宿没睡好,早早便被檐下的水滴声吵醒了。
左右再也睡不着,他便索性披衣起来,顶着眼底的乌青,冒着雨雾在庭院中练起武功来。
雨丝混合着汗水,打湿了他的后背和衣裳。
君照长剑倏而出鞘,剑气扫荡之处,晨雾撩动,风声凌厉呼啸。
不远处树叶哗啦啦作响,顷刻之间,登时被充沛的剑意削落一半,扑簌簌落了满地。
他正练得酣畅淋漓,片刻工夫间,庭院中的灌木丛被他削去一半。
因此,自然也没注意到祝扬究竟是什么时候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出现在回廊里的。
世子爷一袭白衣,清俊得好似下凡的谪仙。他抱臂站在檐下看了片刻,然后迈开步子,朝着君照的身后走去。
似乎是听见了身后动静,君照没有回头,长剑携了力道,猝而向后甩出。
就在那道锋利的剑风扫荡过祝扬的前一秒,世子爷脚下倏而一动,堪堪向后微仰,错开半个身位,精准避开了那道席卷过来的锋芒剑尖。
呼啸的劲风擦着他耳边划过,祝扬手腕一翻,趁着君照回身的空档,猛地从剑下伸出,袭向对方的腕骨——
啪!
君照捂着手腕,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盯着长剑从自己手中脱手,“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怔了半秒,直到手腕处的剧痛蔓延至整条胳膊,这才后知后觉地“嗷”了一嗓子,惨叫道:“主子,你怎么偷袭啊!”
祝扬踱过去,擡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收了手,“偷袭?分明是你自己功夫不到家,不然怎的会被我得手?”
君照撇撇嘴,收了剑,和祝扬一起走到长廊檐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您起这么早,昨晚睡得很好吧?”
祝扬点点头,“嗯”了一声:“今早醒的早,便起来了。”
......什么睡得很好。
祝扬面上端得八风不动,内心却默默想道——
分明是某个人睡觉太不老实了,他默默忍受一整夜,可总算挨到了天亮。
......
昨夜窗外夜雨喧嚣,本就惹人难眠。祝扬头一回与她同床共枕,悄悄抱了人在怀里,好不容易入了梦,却没多久就醒了。
他素日里眠浅,一丁点儿动静便能惊动。
原以为今晚能睡个好觉,却没想到怀里的人是个不老实的。
祝扬第一遭惊醒,是因为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挪出了他怀里。
怀里一空的触觉太过明显,以至于他在睡梦中心跳猛地错落了一拍,忙不叠睁开眼,将人捞回怀里。
第二遭惊醒,是因为她不知何时将腿探出了被褥之外,搭在了祝扬身上。
他怕她着了凉,只能起身给她掖好被角。
第三遭惊醒,是因为她将脑袋更深地埋进了自己怀里,双手也无意识地搭在自己身上。清浅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胸口,祝扬刚刚入眠,便又醒了。
搁在清醒时,雪龙绝不会对他这般亲昵。
那时已近五更天,祝扬终于睡意全无,索性支起一条手臂,侧躺在床榻上,盯着怀里的人看了大半个时辰。
直到天边有了薄薄的晨光,他才恋恋不舍地把她放平在床榻上,动作很轻地披衣下床。
......
君照打量着祝扬,见世子爷已经穿戴整齐,便猜测:“您是又要去宫里么?”
祝扬却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不是。”
“有些日子没去山里了,”
祝扬声音低下去,“前些日子老师一直断断续续病着,我却一直没得空往老师那儿去。算算日子......”
他蓦然打住了话头。
君照不知想到了什么,闻言也有些紧张:“先生没事吧?”
祝扬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无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气氛一时有点儿难言的凝重。
轻雨无声无息飘落庭院,天光渐渐亮起,院中清浅的水洼泛起粼粼的波光。
祝扬的白袍和发梢都被清风猎猎吹起,站在乌木的回廊下擡眼远眺时,君照竟然莫名看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和怆然。
半晌,他挠了挠脑袋,叹了口气:“小人去通传车马,主子赶紧去吧。”
祝扬“嗯”了一声,拂袖转身,离去之前留下一句:“照顾好府上的事。”
想了想,又补充了半句,“......还有她。”
君照垂首拱袖:“小人明白。”
眼看着祝扬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君照忽然想起了什么,擡头看向祝扬的背影,喊了一声:“主子!”
祝扬定住脚步,听见君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个......小人还想确认一件事。”
“还要像前几日那样......将王妃看管起来么?”
君照挠挠头,似乎觉得有点儿难以启齿.
但对上祝扬的目光,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这个......呃......小人觉得,王妃的本领实在是太大了,光是靠加强巡卫和看守,似乎......看不住她啊。”
隔着长长的木廊,祝扬眼尾微微弯起,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君照顿时浑身发毛。
只得尴尬地笑了笑,低下头去:“......小人无能。”
祝扬有一会儿没有说话,长长的睫毛低垂,似乎是在很认真地思索一件棘手的难事儿。
半晌,他叹了口气:“罢了,料想到你们也看不住她。”
昨夜鸳鸯楼的事儿很快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这可是个趁机打听舞姬消息的好机会。
她会错过这个机会吗?
祝扬不用细想,都能猜到——越是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她越是要想办法逃跑。
就像这一次一样,先是乖顺地待着府里,待到众人放松警惕,再给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的下马威。
“不必将她束在府中了。”祝扬说道,“若是她想要出府,只要是在城内,便随她去吧。”
他忽然想到——成亲以来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王宫里忙忙碌碌,甚至没能带她在青河城里转上一转。
他这个做夫君的,甚为失职。
“但是,若是她想要出府——”
祝扬想了想,又补充道,“便派人远远跟着她,务必不要让她发现。但若是发现她想要出城......”
他声音温沉,但语气笃定。
“就立刻想法子拦住她,然后通传上来。”
-
片刻之后。
一辆马车踏着清晨的白雾,悄无声息地驶离青河城,向着城郊的晏坐山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