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二)(2/2)
直到祝扬礼毕起身,雪龙仍是站在原地,仿佛正犹豫不决。
然后,像是笃定了什么,雪龙微微挺直了腰板,低眉垂眼,向着上首行了个万福礼。
“小人见过大王,见过大司马。”
她声音清亮而笃定,好似窗外无边春风拂过,神态平静,不卑不亢。
她这一遭又没行跪礼。
真是胆大包天。
桓胥扬了扬眉,没说话,只是侧脸瞥了上首的蜀君一眼,夸张地叹了口气,手里仍是撚着那串佛珠。
上一回,她被桓胥单独请去府上时,就没行跪礼。
彼时她对桓胥说,她是一国使臣,自然没有跪他国臣子的道理。大司马再怎么位高权重,在她眼里,也不过是朝中臣子的一员而已。
然而这一遭,她穿着华贵的礼裙,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分明是以储妃的身份来的。
桓胥的动作根本没打算隐藏,便尽数落进祝扬和雪龙的眼里。
如果说上回雪龙的失礼还是情有可原,那么这一遭,着实可以说是装都不愿意装了。
——她就是不愿对上首的两人行跪礼。
桓胥看向蜀君的那一眼,摆明了在无声地询问国君——要罚她么?
殿内气氛有一丝诡异。
身边的祝扬有一瞬的僵硬,猛地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不自觉含了几分焦虑。
雪龙袖袍底下的手悄悄动了动。
当着桓胥和蜀君的面,她轻轻攥了攥祝扬的手指,指尖在他微凉的指腹间拍了拍,示意他安心。
而上首正中,蜀君缓慢地擡起眼来,对上了雪龙的目光。
“你就是灵均的新妇。”
半晌,蜀君声音沙哑地问道,“温家的小女郎,你叫什么名字?”
雪龙微微颔首,恭恭敬敬地回道:“小人姓温,名雪龙。”
听到“温”这个姓氏,蜀君的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又是强行压下一阵咳嗽,继续问:“雪龙,是哪两个字?”
雪龙语气微顿:“冰雪之雪,苍龙之龙,是小人的父亲给小人取的名。”
蜀君听完这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良久。
他坐在上首看了她半晌,忽然从她的言语姿态里察觉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自打进入内殿,桓胥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已经无形中给她施加了诸般压力。
然而,这小女郎只是不卑不亢地站着,面上的神情始终自如,话音里也觉察不出半点儿畏惧。
蜀君盯了她许久,那小女郎便坦然与他回望,眼尾甚至放肆地勾起一丝微笑的弧度。
良久,蜀君似乎有些疲惫地往后一靠,闭上了眼。
“......你很像你父亲。”他哑声道。
......
二十年前的春天,温双壑随折荆太子亲征,一路高歌猛进,无往不胜。不到两个月时间,晋军收复大半失地,直逼点春江畔。
那时蜀国新丧,国君新登基。那时他还年轻,头脑一热之下,便要效仿折荆太子御驾亲征。
谁知初到点春江的第一夜,便遇上了西泠军统领温双壑夜袭军营。
蜀君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晚的场景。
营帐中大火四起,人间地狱一般。
将士和守卫们死的死、逃的逃,一片混乱里,国君的安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蜀君下了个半死,但没有武功傍身,又无处可逃。畏畏缩缩躲了半天,直到一把软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哟,小国君。”
那人居高临下看着他,吹了声口哨,眉眼弯起的弧度和面前的小女郎如出一辙,道:“可算找到你了。”
......
后来多亏了几个死士的掩护,蜀君最终逃出了晋国军营里。
死士无一生还,而蜀君在九死一生之后回到青河城,再也不提打仗的事儿。
蜀君凝望着堂下的少女。
即使知道温双壑已死、西泠军已灭,这少女家破人亡,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蜀君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另一边,雪龙嘴唇微抿,谨慎地沉默了一阵,才垂下眼去,低声道:“大王谬赞。”
国君座上的人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你......”
没成想刚一开口,喉头血气上涌,国君猛地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连同着整个人都佝偻成一团。
接着,国君瞳孔陡然放大,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室内一瞬寂静。
祝扬深深皱眉,拂袖转身而去。
片刻之后再回来时,身后已经跟了御医和几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
“大王不好了!”
御医只探了探国君的鼻息和脉搏,脸色便倏地沉了下来。
几个小太监更是吓得不起,几人赶忙将昏倒的蜀君擡起,手忙脚乱地送进起居室去。
蜀君这晕得突然t,春秋代序里登时一片混乱。
难不成是看见自己,和自己说了几句话,便想起当年的阿爹,所以气血翻涌以至晕倒?
雪龙站在原地,一时有点儿拿不住主意。
思忖片刻,她还是迈开脚步,跟上那几个小太监的脚步,想要去瞧瞧蜀君的情况。
脚下刚动,便被一只手拉住了。
“和你没有关系,别多心。”
祝扬飞快地说,“我跟进去瞧一眼,你到门口等着我,咱们一会儿就回家。”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雪龙一眼,转身跟了上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帷幔后面。
一直到那流水般摇晃的帷幔复归平静,雪龙这才收回目光,准备转身朝外走——
“别急着走啊。”
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雪龙脚步猛地一顿。
方才蜀君忽然晕倒,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既不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哪怕是看着蜀君咳血,那人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
雪龙缓缓转过身来,对上了桓胥的目光。
大司马依然好整以暇坐在原处,方才的一片混乱中,他的衣袍边缘都没皱一下。
“好久不见啊,温小娘子。”
桓胥扬起眉毛,手中把玩着的佛珠一顿,“新婚有些日子了,和灵均相处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