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花(一)(2/2)
君照躬身告退,谁知还没走到木廊尽头,身后的人忽然又叫住了他。
“娘娘还有事?”君照有点疑惑,回过头来。
雪龙站在踯躅片刻,还是问道:“祝扬他,经常如此么?”
“如此”究竟是什么,她没明说,但君照却心知肚明,她指的是世子爷在自己身上试蛊的事。
君照站定脚步,在原地仔细回想。不知为何,雪龙竟莫名有点儿紧张。
半晌,君照慢慢开口:“从前,殿下确实经常这么做。”
雪龙心头一瞬间五味杂陈,君照想了想,又说:“......但是,自从殿下这一次回到青河城,这还是头一回。”
这一次回青河城,不就是祝扬和她的车队一起进城的这一次?
这么说来......
雪龙正胡思乱想,却被君照一句话打断了思绪:“娘娘,自从殿下遇见了您,他手臂上的伤疤,是一日比一日少了。”
一轮月牙不知何时攀上中天,在园子里投下碎银般的清辉。
春末夏初的夜晚,满园花枝树木随风晃动,空气中芬芳扑鼻,隐约能听见园后竹林滔天的簇簇声。
直到君照的脚步声走出很远,雪龙仍然站在起居室的门口。
微风撩动她睡袍的裙角,将她的鬓发向后吹去。雪龙慢慢擡起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有力地跳动。
她叹了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沸腾的酸涩和某些复杂的情绪,转身朝屋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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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青河城是个难得的好天,园子里蝉鸣聒噪不止,吵得人心焦不已。
天色还不亮,雪龙就醒了。
她脑海中一边挂念着昨晚君照和自己说过的话,另一边又惦念着今日去铜花园的宴会,心神不宁之下,一整晚乱梦不断。
一会儿梦见自己独自一人走进府邸后的两栋小楼,推门就看见祝扬倒在血泊里,周围异香缭绕;
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和祝扬被困在一座阴森鬼气的园子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好不容易碰见个人影,竟然是一脸狞笑的沈行藏。
隐约的光线自帷帐的缝隙里透出,身边祝扬再一次不见了踪迹。
只是这一次床榻温度尚存,起居室里能听见刻意压轻的脚步声。
雪龙走进起居室,正好看见祝扬从屏风之后出来,玄金圆领袍、藤丝银发冠,腰佩金带钩,正垂头将自己那柄长长的苗刀别在腰间。
目光瞥见她,祝扬愣了愣:“我吵醒你了?”
“没有。”
雪龙走到妆台边坐下梳妆,闻言有些好笑:“你不是也睡不着么?”
她伸长了手臂,正打算将发带系在发尾,没想到祝扬忽然走过来,就着这个姿势抓住了她的手。
“祝扬?”
这个姿势,她半条胳膊都只能被迫悬空,动弹不得,怪难受的。雪龙艰难地转过脑袋,说道:“我在梳头——”
话音未落,手腕忽然一麻。
祝扬贴在她耳边道:“会有点痛,忍一下。”
紧接着,自手腕往上,一阵揪心的疼痛倏而传来。
雪龙的大脑“嗡”的一声,手中的木梳再也拿不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是哪门子歪门邪道的蛊,怎么能这么痛?雪龙紧紧咬住嘴唇,让自己不发出声音,额角登时渗出几颗冷汗。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了祝扬的用意——
这蛊只能趁着她没注意的时候,出其不意给她下了。若是提前告诉了她,她有了心理负担,恐怕到时候会更加难挨。
但老实说,去年在观澜陂突围的那个夜晚、被关在青唐都幽狱的那些日子里,她身上数不尽的伤疤,曾经比今日更加剧烈百倍地疼痛过。
因此,这点疼痛,倒不至于忍受不了。
她微微伏下身子,指甲嵌进皮肉里。正欲一个人静静等待这阵疼痛过去,忽然被祝扬拽了一把,然后整个人揽进怀里。
雪龙的脑袋抵在他胸前,祝扬的手臂从她身侧穿过去,将她紧紧搂在自己身前,另一只手轻抚她后脑柔顺的头发。
她本能地揪住祝扬的衣裳。
“没事儿的。”
祝扬感觉到怀里的人正微微颤抖,他垂下头,附在雪龙耳边安慰她,“很快就不痛了......”
日光穿透云层,自树木楼阁的缝隙洒在起居室的窗前,一室明亮天光。
屋内,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相拥,直到大约半柱香后,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鬓角,发现她的发梢都被冷汗打湿了。
“不疼了?”祝扬问。
雪龙摇摇头,慢慢松开抓着他衣袍的手,看见面前的布料上已经有了好几道深深的褶皱,愣了一愣。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去看身后的铜镜。
......这是谁?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熟悉却又有几分陌生的脸。
雪龙试着做了几个表情,五官确实还是她本人的,但眉目神态、表情变化却全然不像她自己了。
若是要说哪里做了改变,那大概是......从前她一颦一笑间光彩照人的神采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略微呆板、木讷的神情,寻常人路过,便会只当这是个稍微有几分颜色的女郎,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雪龙盯着镜中这张脸老半天,缓缓擡起手,戳了戳自己这张脸皮。
如假包换,不是什么人皮面具,而的的确确是她自己的脸。
“祝扬。”
她衷心感慨道,“......太神奇了。”
祝扬笑了笑,“还行吧,只是略花了几天时间研究而已,不值一提。”
他擡头看了眼窗外逐渐大亮的天色,揉了揉她的发顶:“差不多到时候了,赶紧去更衣吧。”
雪龙走到屏风后,换上自己的衣裙时,听到外间传来了脚步声,是祝扬走到起居室的门口,靠着门框等她。
整理完衣装,她正要擡步向外走时,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方才她只是用了一次蛊,就疼得浑身冷汗。
那这几日祝扬关在小楼里,自己在自己身上尝试了多少次?
每一次,都是这般钻心难挨的疼痛么?
君照昨晚说过的话再一次浮现在她耳边,雪龙抿了抿唇,擡起眼看向那个静静靠在门边的身影。
似乎是察觉了她的目光,祝扬忽然擡起头来,目光直直朝着屏风的方向投过来,问道:“怎么傻站着?”
“......”
雪龙深吸一口气,将多余的想法从脑海中剔除,提着裙角从屏风后头转出来,“来了。”
......其余的事情,待到他们从铜花园回来再计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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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一辆马车单独载着祝扬,安安静静地驶离府邸,往城外的方向驶去。
过了一会儿,又有另一辆车从府邸的后门处出发。
雪龙悄悄掀开车帘一角,看见自己所乘的马车正沿着另一条路,一路向城门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