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四)(2/2)
雪龙实在是困乏了,脑袋一点一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意识模糊的。
也正因如此,
她没有听见,隐藏在山洞外莎草晃动声中的,一阵细微的、朝着山洞而来的窸窣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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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年少时开始接触蛊术,大概是乱七八糟的蛊盅试得太多,在身体里残存,祝扬就几乎再没有生过寻常的病。
因而,这一次发热,便格外煎熬。
他一向睡眠浅,极易惊醒,如今发起热来,却久违地陷进一场场光怪陆离的乱梦之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梦中魑魅魍魉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地缠着他,而他深陷其中,仿若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眼前的景象像是黑白的画卷,徐徐展开在他面前,有的熟悉,有的却极其陌生。然而祝扬心知肚明,这些场景中的主人公、那个年纪逐渐长大的男孩儿,无一不是他自己。
这个梦开始于一望无际的山野。
视野里是无穷无尽耳朵黑暗,鼻腔里是浓郁的草药味和血腥气。尚在襁褓里就被迫离开了母亲的婴儿被置于窄小的空间里,被这味道所刺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起来却年轻了不少,焦急地安抚着婴孩:“小殿下,您千万别哭了!待会儿您要是哭了,小人可保不住您的命呐......”
祝扬挣扎着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随t即眼前场景转换,眼前嗅到浓郁的一股诡香。
咣当一声,蛊盅被摔到地上。
还是方才那个声音,隐约含着怒气,喝道:“黄毛小儿,胆子真是大了!”
“老师此言差矣。”另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慢条斯理说道,“一个不谙国事、只知道玩蛊——邪门外道的储君,还不够具有迷惑性吗?”
等等......这是......
然后,汹涌的雾气再一次自虚空之中传来,将他密不透风地裹挟起来,就连呼吸都困难。
祝扬想要大口呼吸,然后眼前的场景再次转换,他回到了府邸后面,那栋存放蛊盅的小楼里。
楼阁里漆黑无光,他撩起自己的衣袖,看着自己小臂上触目惊心的一排小孔,无力地看着黑色的鲜血汩汩冒出,疼痛像是天罗密网,让他的心脏都在抽痛。
大司马起了疑心,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条剧毒的蛇,借此试探祝扬。
所以他就当着桓胥的面,给自己种下了那道相同的蛊。
这么多年,隐瞒身份、藏拙露怯,实在是太累了、太累了。从年少时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天起,他的每一天都前行在刀尖之上。
看似风流自在、无拘无束,实际上都是经年累月的一张人皮面具,戴的久了,并未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反倒越来越疼。
直到眼前的场景再度变化,祝扬看见自己站在一片竹林边缘。林中血雾弥漫,他在刀光剑影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
从那一刻起,缭绕身边、叫嚣着要将他吞吃入腹的鬼魅们倏而散去了,黑白的画卷像是出现了奇迹一般,染上了浅淡的颜色。紧接着,这颜色逐渐加深,逐渐浓墨重彩起来。
仿若一笔惊鸿落于纸笔间,他十年的暗梦里缓缓开满了荼蘼。
漫天炸开的亮色之中,祝扬看着那个身影想着远处跑去,隐隐绰绰地将要消失在视野尽头。
不要走!不要走!
他怎么可能放她走?
祝扬竭力忍住歇斯底里的咆哮,咬紧牙关,循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梦中雪龙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高崖尽头,而远处是连绵不绝的虚空。祝扬却半分都不曾犹豫,紧紧跟在她身后,从高崖上一跃而下——
一片漆黑之中,祝扬蓦然睁开了眼睛。浑身冰冷,周身却是大汗淋漓。
她人呢?
祝扬僵硬地挪动着眼珠,借着昏眛的灯光,看见雪龙靠坐在石壁旁边,脑袋微微低垂。
山洞里一片寂静。
她怎的离自己这么远?
“雪龙......”
他嘴唇微动了一下,口中喃喃叫着她的名字,梦中的场景与现实的人缓缓重叠,祝扬颤抖着撑起身子,要朝着雪龙的方向靠近。
然而他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刚刚准备站起,便双膝一软,扶着墙壁跪了下去。
他这么一挣扎,难免发出了动静。
就在这时,山洞里忽然传来了轻微“嘶嘶”声响。
伴随着什么东西与地面摩擦,带动一阵尘埃的轻微声响,朝着祝扬的方向,缓缓地靠近。
这不是水滴声、不是风雨声,甚至不是树枝摇曳的声音。
祝扬猝而撩起眼皮,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一条周身带着花纹的蛇,正吐着信子,缓缓朝着祝扬的方向挪动过来!
霎时间,眼前的情景与梦中一闪而过的画面重叠在一起,一阵极寒顺着祝扬的脊背攀上,他就连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这蛇距离自己太近了。
他只要再稍微一动,这蛇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
而他的兵器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身上连蛊盅都没带。此时此刻,就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
祝扬阖了阖眼睛。
思索之间,那条蛇已经移到了祝扬脚边,似乎早就对他垂涎三尺。
就在那蛇朝着祝扬扑过去的一刹——
山洞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凌冽风声。
神灵雨出鞘,登时将这条蛇斩落半空,劈成两半,温热而肮脏的鲜血登时四溅开来,甩在石壁上,亦甩了祝扬一脸。
雪龙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
她手中的剑柄还没放下,鼻尖嗅到血腥气,定睛往祝扬的方向看去,只看了一眼地上尚且扭曲挣扎的蛇,头皮都要炸开了。
良久,她才堪堪忍住想要作呕的欲|望。
“......”雪龙深吸一口气,勉强地笑了笑,“你瞧,我不会让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