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六)(2/2)
这是杀手楼的规矩,哪怕她侥幸逃了回去,杀手楼也是断然容不下她了。月银沙对此嗤之以鼻,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之后的事情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再醒过来时候,自己已经不在那座终年潮湿昏暗的小楼里了,而是在一座风景幽静的园子里。
恰逢县令推门进来,见月银沙下榻匆匆要走,连忙拦她:“女郎,你要上哪儿去?”
月银沙也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只是本能地觉得要走。县令拿她没有办法,便道:“那我给你抄一副药方,女郎拿上药方再走吧。”
那张薄薄的纸递到月银沙手中,她低头看了半天,不说话。
县令问:“怎么了?”
月银沙没说话,少有地感受到了一丝窘迫,捏着纸张的手心都在冒汗。
她不识字。
所以这药方上的写的是什么,她一概看不明。
县令却好像看懂了她默不作声的尴尬,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道:“你现在就算是想要回楼里,恐怕也很难回去罢?所以,你要不要留在我这里,跟我读书习字?”
月银沙擡起头,警惕地看着他。
县令说得对,杀手楼是再也回不去了,她在这城中举目无亲,该往哪里去?
月银沙最后还是答应了。
“其实我后来回想起来,当时也并不是非留下不可。”那天晚上,月银沙抿了一口酒,对雪龙说。
她固然没有身份地位,也没有钱财人脉,然而凭借着前十几年的经验和过人的容貌和舞技,想要在城中立足,并非一桩难事。
雪龙问她:“所以,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我也不知道。”月银沙说起从前,似是有些恍然,“大概是因为从我记事开始,就从来没有人给过我一个纯粹的微笑吧。”
杀手楼的小九就这么悄然消失了,月银沙得了新的名字,就这么在县令府住了下来。
最开始的时候,她的确有过乱七八糟的担心,也害怕县令将自己留下是意图不轨,便悄悄将匕首藏在身边。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县令仿佛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学生,时常给她讲书温习,让她在府上安心住下。
流言蜚语不是没有,被县令尽数压了下去。
就这样,几年的时间过去了。
月银沙不止一次地猜测过县令救她回来的原因,然而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即使是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她也不能完全看透眼前这个人......更何况他是她的“老师”,是她见了面需要恭敬喊一声“先生”的人,她怎么敢有什么别的妄想?
然而,她渐渐发现,郎川县令和她曾经见过的其他男子不一样。
郎川位于山中,却是青河城通往点春江的必经之路,商业往来、船舶商行都极为忙碌。县令将整座城池治理得井井有条,算得上是受人爱戴,按理说这已经是极其完满的生活了,可月银沙总是觉得,老师心中有事。
譬如说,每年从青河城的百官宴上回来,老师都要喝得大醉;又譬如说,老师经常独自一人行至点春江边,伫立江畔长久地凝望江对岸的晋国领地。
又譬如说......有一回城中兵士抓到了一个胆大包天的琴师,当街演奏一曲《折荆》,老师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挥挥手,从死牢里放走了那个人。
不过这些都和月银沙没有关系。老师对她春风和煦,她的吃穿用度,乃至衣裙服饰都是老师特意嘱托过的。十几岁的少女跟在老师身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要是能一辈子留在老师身边就好了。
她曾经问过县令:“为什么不娶妻呢?”
县令笑了笑,却好像想起了什么往事,摇摇头没回答。
“哪怕是娶妻,也无关紧要。”少女坐在铺开的宣纸前,心中这么想着,“只要能留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她不想回到终年不见天日的杀手楼,也生怕哪一日老师将自己许了人家,便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的心思。
她更加努力地读书写字,在听见戏台上唱的痴情哀怨时迅速转过脑袋,生怕多听一秒,就会有别的心意浮上心头。仿若出了半点差池,便再也回不了头。
这是一场酸涩又甜蜜的泡影。
直到去年,老师去了一趟青河城,回到府邸之后,月银沙意识到,老师好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雪龙说到这里,擡起头来看向角落里的镜神:“那个时候,大概是我阿姐同蜀国议亲的时候吧。”
雪龙说:“所以,你急匆匆将她送走,却又在半路上提前做了手脚,使得车队遇袭,是生怕她发觉你同大司马的计划,对么?”
她顿了顿,皱起了眉头:“所以,你先是救下了月娘子,却又害怕她毁了你腾步青云的大梦,又想要亲手毁了她——我该说你什么好呢,是自私,还是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