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二)(2/2)
雪龙低头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一把研磨好的细白药粉。她伸手撚了一点,没闻到什么味道,于是将小瓶重新盖好递给对面的人,平静地开口:“这是迷药罢。”
陆中宵不答,反而问道:“我见你手上有泥土的痕迹,方才是去料理探子了吧?”
雪龙点头,将方才从探子身上搜出信笺递过去。陆中宵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笑出了声:“......包围晏坐山,果然和灵均想的一样。”
“你猜的没错,”他搁下信笺,对雪龙说,“这是祝扬刚醒来的那日找我要的迷药。”
在飞廉卫举兵围山之前,祝扬会悄悄将这一小瓶的药粉加入雪龙的茶盏或者膳食中。待到她人事不省,便会有人带着她趁着夜色下山去,然后远远离开晏坐山、离开青河城。
当她再次醒来时,恐怕青河城早已天翻地覆、厮杀满天。然而到了那时,她身处千山万水之外,纵使心急如焚,哪怕能够日行千里,恐怕也终究无济于事。
雪龙抿了一口酒盏里的酒,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做。”
“可是眼下,我还不能离开青河城。”有落花无声地掉落在她肩头发梢,与乌黑如藻的长发交织在一起,雪龙却无知无觉,放轻了声音,“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陆中宵看着她:“是什么?”
雪龙说:“西泠军的覆灭......我父亲的死。”
她仰起头,目光穿过头顶枝桠错落的罅隙,看向天幕上一轮明月,恍然之间像是又一次回到了大火燃尽的点春江边,“我从来没有一日忘记那个夜晚。”
“你找到那个人了?”
“严格来说,不算‘找到’,而是‘确认’。”有花瓣落进雪龙的酒盏里,雪龙的目光凝在其上,安静了一会儿,又说:“我会亲手杀了他。”
况且......
她想起白日里雾峤的来信,心中暗自想道:这大概也算,她最后再帮祝扬一个小忙吧。
陆中宵沉默了好一会儿,将杯盏中剩下的清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对雪龙说:“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雪龙跟在他身后,绕过重重回廊,最后在一处上了锁的旧门前站定脚步。陆中宵摸出一把生了铜锈的钥匙,门锁应声而落,一股陈年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
借着夜幕投下的月光,雪龙看清了屋里的景象。
不同于屋里其他的房间皆是药材医书,这屋里靠着墙壁陈列着三面架子,架上却不是医书,而是各类叫人眼花缭乱的杂乱物件。
装订成册的书信、笔墨砚台、刀剑弓戟......雪龙有些疑惑地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些东西,看起来都有了些年头,似乎是什么人的旧物,被陆中宵好生收集起来,封存在这里。
她尚且站在门口发怔,陆中宵从架子上取下一只匣子,递到雪龙面前。
即使过了些年头,匣子因为受潮已经显出隐隐的黑色,她也能一眼看出,这分明是以名贵的红木打造,匣侧镂空处雕刻着簇簇山茶花,花蕊和花萼处以金银珠宝镶嵌,分明是极为悉心打造的。
雪龙盯着这只匣子,心中蓦然一动,缓缓从陆中宵手中接过匣子,伸手打开。
匣子里覆盖着厚厚的丝绸,一柄短刀赫然躺在其上。雪龙拔出刀鞘,刀光锋利如旧。月光之下,寒芒闪烁如星。
她握紧刀柄,忽然感觉到手掌处似是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只见刀柄之上,竟然用小篆刻着她的名字。
“当年南渡点春江之前,我曾一个人回过一趟青唐都,去了已经荒废的东宫。”陆中宵见她怔怔的,轻声道,“这是你父母留给他们未来女儿的......新婚礼物。”
那个时候,距离折荆案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东宫早就被官府查封,又因为灭门的惨状,很快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气地。
陆中宵没什么阻碍就混进了府,入目所及一片衰败,衰草连天,青苔横生。地面墙壁上的触目惊心的血迹已经干透,东宫里空空荡荡,大多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什么都没剩下。
折荆案发后,东宫大部分幕僚连同着太子本人死于那场灾祸,其余人皆作鸟兽状散,什么也来不及带走。陆中宵在东宫各处寻了个遍,将太子和幕僚们仅存的遗物收集起来,带上了南渡蜀青的船。
这只红木匣子原先被温双壑藏在一处暗室里,这才侥幸躲过了被官府查抄的命运。
“那个时候你爹娘刚刚成亲不久,你爹像个毛头小子,每天张嘴闭嘴都是你娘,听得我们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陆中宵说起旧事,脸上流露出一丝伤感的笑意。他往后靠在门上,远眺山外,看尽连忙不绝的蜀中山水,像是陷入一场旧梦里。
“不打仗的时候,他也不过是青唐都无数贵胄中最普通的一个。侯爷的俸禄一大半交给了你娘,剩下的全给你娘买环钗胭脂去了。你娘不喜欢,老温就抓破了脑袋,连带着我们陪他一起出主意。”
“有一回喝高了酒,他就大着舌头和我们说,若是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是个小小的女孩儿。”
陆中宵原本以为他就是借着酒劲胡言乱语,没成想温双壑第二天醒了酒,竟然真的去了整个t青唐都最好的锻造铺,一掷千金打造了一把华丽的短刀。
有其他幕僚笑他:“哪里有做爹的给女儿的新婚礼物是把刀的?”
温双壑悻悻地搓了搓手,说:“你懂什么?”
那个女孩儿,一定会像她母亲一样,是全天下最明丽漂亮、也最坚强勇敢的小女郎。她不必像寻常高门闺秀一样拘于闺阁,做一朵柔弱的菟丝花,而是做山水之间自由翺翔的鸟儿。
名贵华美的首饰她自然不会缺少,所以即便她嫁了人,日后又成为他人的母亲,也依旧能手握刀剑,行走在无边风雨之间。
这刀鞘和刀柄看似花里胡哨,可拿在手里却异常轻便,简直像是为雪龙量身打造的似的。她垂下眼睫,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贴近自己的胸口,微凉的触觉沁入皮肤,她却感到自己一颗心脏跳动得无比鲜活。
庭院里有晚风拂过,撩动葳蕤草木摇曳芬芳。陆中宵回过神来,擡起眼睛,目光温沉地看向雪龙,笑道:“现在看来,老温真是有先见之明啊。这么好的小女郎,可真是便宜祝灵均那小子了啊。”
雪龙弯了弯唇角,却感觉眼眶莫名泛起潮意,轻轻一眨眼,眼泪便落了下来。
“多谢先生。”她说。
“别哭了。”
陆中宵阖上眼睛,语气轻柔,“走吧。”
-
第二日清早,第一批飞廉卫到达晏坐山下,此后每一日,都有源源不断的兵士抵达山下,在山下安营扎寨,把守着各处出入山口的通道。
按照计划,在第五日的傍晚,所有飞廉卫和禁军士兵将全部抵达山脚下。
然而,在第四日的深夜,飞廉卫中郎将沈行藏的铜花园来了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