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时雪(2/2)
之后的日子,谢峤无事便来陪着她,她愿做什么都陪她一起,她也不曾疾言厉色,两人仿佛感情回温,可只有她知晓,她只是怕他再将她关起来。
祈雪见了成效,不过几日,众人便一同返回长安。
日子仿佛又回到正轨,她好声好气同谢峤道不要再锁着她,他想了很久,终是点了头。
北境捷报频传,崔湄听着小厮的打探,却是日渐心惊。
昔日谢峤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过河拆桥。
她第一次希望爹爹可以自私一点,哪怕稍有败退,也未尝不可。
可北境大捷的军报仍是传回了京城。
此战,除却正面大退敌军,谢峥率兵直捣博格大营,不仅烧了他们的军需粮草,还斩下其主帅首级,使其遭受重创,怕是此后数年再无主动挑衅之力。
紧接着,便是崔尧回京的消息。
崔湄特起了个大早,正待爹爹回府之后去看一看他,谁料轻萝神色慌张地来报她:“小姐,小姐,不好了!老爷他,他殿前冲撞陛下,陛下盛怒,禁足了贵妃,亦把老爷和大公子悉数扣在了宫中!”
“什么?”崔湄心下一沉,“罪名呢?”
果真如谢峤所言,此战越是骁勇,反越不利。
轻萝仿佛哭过,双目通红:“陛下问老爷为何不乘胜再拿下数座城池,老爷说,说,此战耗损颇大,也该休养生息,而后不知是哪位大人参了老爷,言夫人……夫人她是敌国细作,老爷包庇于她,为她改名换姓,故而才对敌国心存怜悯,是……是为叛国……多年……多年未再续弦……便是证据!”
崔湄张了张唇,几次未说出话来,虽早有心理准备,可她亦有许多事未明。
比如说,爹爹既看了谢峤的信,为何不改了主意,又为何不早做部署,为何任由陛下这般欺辱?
她不明白。
“这简直是莫须有!”她站起身来,浑身颤抖,“轻萝,备车,我要入宫。”
“小姐……您现下是唯一安好的人,您别再胡闹了哇。”
“我要入宫!”崔湄拂袖,定声道。
“小姐三思……”轻萝跪下,拽住她的衣裙。
“我陪你去。”一道清冷的声音传过来。
她擡眸,于视线模糊之中看见了站在院外的谢峤。
谢峤陪她坐在车辇之上,疾行于长安的飞雪之中。
“到了么?”
她压抑着哭腔,却仍抑不住其中的颤音。
“快了。”
谢峤心下亦是沉重。
他以为那封信足以扭转时局,可他先前以为,岳丈在北境不动声色,定是在长安有所部署,却没曾想他当真什么也没有做,就这般坦然地回了京。
他都有些怀疑无羁到底是否为他带去了那封信。
一向从容的马驹舍了它的悠哉,疾蹄前奔,繁华街市逐渐落在车后,高大的宫墙呈现在两人面前。
崔湄无心遮伞,冒着风雪下了车马,慌得都忘了给守卫看入宫的腰牌。
谢峤望着她踉跄的背影,除却为她善后,他蓦地发现,他什么都无力去做。
他从前是否想错了。
成功是要伴随牺牲,可明知会发生什么,漠然利用他人的牺牲,是否太过冷血了些。
她一直哭,却又倔强地把泪抹去,就这样跪在了养心殿前。
谢峤的目光越过禁军的肩头,一眼望向雪里里的一抹艳色。
“不知陛下可曾在书中读过这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比之巍峨宫殿,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娇柔。
像一朵随时会被风雪湮灭的红梅。
“哪里来的疯妇!”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殿前的宫人无奈道。
“回公公,是崔府的嫡女……”
“堵了她的嘴,令她不得出声,陛下在小憩,若是扰了他,几个脑袋怕是也不够掉!”
他知晓这公公嘴上不饶人,实则是在怜惜她的一条性命。
他默了片刻,转身往宫外行去,坐上车辇,吩咐道:“往宜王府去。”
*
冷,好冷。
她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她行走于雪中,看不见尽头,只能漫无目的地走,喊也喊不出声响。
她走啊,走啊,双腿一软,便彻底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正窝在一人的怀里,靠着坚硬铠甲,硌得她脸有些疼。
身边仿佛有些许暖意,她缓缓动了动,睁开眼睛,入眼却见男子的碎发落在额前,打下细碎剪影。
谢峥抱着她,带着她久不曾有的温暖,轻声道:“我来晚了。”
她一把攥住谢峥的手臂,红着眼问道:“信,信你给爹爹了吗?”
“给了。”他默了默,神色有些哀,“可我没有偷看,故而知道的有些晚。”
“但所幸还来得及。”
“我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恰逢他们今日商议如何处置,我这就带你去殿外。”
崔湄这才发现他风尘仆仆,带着日夜操劳的倦色。
她在他怀中缩了缩,委屈地“嗯”了一声。
长安的雪一连下了数日,宫道上是厚重的沉积,他抱着她,在雪中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而后把她放在殿外,又命宫人寻了个火盆,解下遮寒的披风为她系上,安抚道:“你在这儿乖乖待着。”
她鬓发凌乱,鼻尖红红,抱着被雪水浸湿的衣裙点了点头。
许是有人打了招呼,并无人阻她,她只缩在殿外,听着宣政殿内的动静。t
“崔老将军错过这等千载良机,日后必成大患!”
“是啊,若日后有人效仿,又该如何是好!理该严惩!”
……
崔尧立在一旁,久久不语。
末了,只凝着陛下的眼睛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之忠心,陛下可见!”
这时,谢峥大步流星,迈入殿内,打断了先前的争执。
“陛下。”
“谢卿?”皇帝换了个姿势,稍稍坐正了些,“你怎么回来了?”
崔尧亦是意外:“无羁?我不是留你善后,你怎么回来了。”
“崔帅,我若不回,难道要看着一代忠臣良将就此陨落吗?”他冷声道。
朝上老臣有些挂不住面:“你……你这是何意?”
“你年纪轻轻,又怎能看破其间关窍!”
“诸位!”
谢峥扬声压下喧嚣。
“武将年少之时,谁不曾想封狼居胥?”
他四下巡视一番,带着莫名的压迫。
“你不想吗?”
“你不想吗?”
众人不知该摇头还是该点头,面色微愠。
问罢,他冷冷一笑:“人人都曾想过。臣也想,我相信,崔帅也想。”
“然,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寸土地之下,都掩埋着无数尸首。”
“诸位远在长安,比之边境,如站在遥遥云端。每日所闻,不过捷报或是噩耗,胜与负,成与败,只知功名利禄,无关生死存亡。”
“而我所见,崔帅所见,却是实打实的尸山血海。边境百姓将士所承受的,却是家庭破碎,妻离子散。”
“开疆拓土固然能青史留名,可与你们而言,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前线却是要拿命相驳!如若一意孤行,寒得只能是边关将士的心!”
“难道千里之外的将士百姓就不是我国子民,他们的安危,就不足以入各位贵人的眼吗?”
大殿内四下寂静,一时无人敢言。
“可朕的旨意已然传了过去!”皇帝砸下奏折,“他打着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之言,难道不是忤逆犯上,抗旨不尊吗——”
“如若他真的抗旨不尊!”谢峥回视帝王,一步一步迈上阶前,“他便不会千里迢迢把虎符带回长安,交还陛下,亦不会不在京中部署,给自己留一条生路。崔帅为何?还不是为了陛下您的虚名!为了维护您的权威!为了让您能在这个龙椅上坐得更稳一些!”
说到此处,他已然迫近龙椅。
皇帝明显慌张起来:“你要做什么……”
接着,寒光一闪,一把剑落在了他的颈前。
“无羁,不可!”崔尧制止道。
朝臣见状纷纷慌乱,往殿外涌去,却被禁军悉数拦下。
“没什么。”谢峥持剑,眸中有些不忍,“您这些年扶持臣,不过就是为了寻一个接替崔帅之人罢。”
“造反!你这是造反!来人——”
皇帝动也不敢动,只吵嚷着。
嚷罢,却是宜王自殿外走来。
“皇兄,臣弟来了。”他自谢峥手里接过剑,笑着道,“您放心,在您写下罪己诏和退位诏书之前,臣弟是断不会要了您性命的。”
“你……你们……”皇帝目瞠欲裂,“朕有虎符,朕有虎符,禁卫军——”
“皇兄,别喊了。”宜王道,“离长安最近的驻城军已被谢将军带来了,如今正候在城外呢,至于禁军……您睁大眼睛看看,他们听命于谁?”
“不,不可能……你们没有虎符,如何调得动……”
……
崔湄倚着殿门,把殿中之事收入耳中,眸中惊诧。
谢峥自殿内踱步出来,弯身抱起她。
“之后他们可能要动手,场面太过血腥,我把你送去贵妃娘娘那儿。”
“你们……”她喃喃道。
“兄长给我传了信,和我说了来龙去脉。”
“那你……那爹爹……你们计划好的?”
“你爹爹并不知情。”他温声道,“是我察觉他神色不对,留了个心。”
“可还是来晚一步,让你受了三日风雪。”
他语气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
家中危机稍缓,崔湄缓缓松了口气,想起心中疑窦之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虎口。
“怎么手这样凉?”他感受到手上的柔软,如是道。
而后她整个身子不禁都颤抖了起来。
除却习武弄兵留下的茧子,还有弯弓策马的痕迹。
所以……从前与她朝夕相处的人,竟真的是他!
她被他们兄弟二人蒙在鼓里,彻头彻尾戏弄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