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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花一日(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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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虽辛苦,但好在有盼头。

正打算往宫里去见贵妃禀报太子近况时,迎面却见着了在宫道上那抹颀长的身影。

是江砚行。

看他的来路,应当是才从太后宫中出来,此刻往宫外赶。似乎是揣着什么心思,江砚行的步子极快,几乎顾不上什么仪度。

何兴几步应了上去。

本不愿答话的江砚行,看到是太子身旁的何兴,这才稍微停顿步子颔首应礼,旋即复又疾行。

何兴却唤住了他:“江大人这般步履匆匆,是要往何处去?”

江砚行不耐,却不显于面上:“有要事处理,何公公有事么?”

何兴又紧着说:“这几日大人没往东宫去,今日太子正问起呢,说读书时有疑,要奴婢见着大人了,请大人前去答疑。”

若真是太子愿意读书,还生了疑惑,只怕东宫那些教习都得感动而泣,个个不遗余力前去解惑,实在不会就这般等着江砚行。

江砚行道:“明日吧,今日实在是腾不出空来。”

何兴却不肯答应:“江大人,这再重要之事也比不过教养太子。大人总不能为些无关之人、无关之事而怠慢太子殿下?”

江砚行终于明白,今日这个何兴就是铁了心要将他拦在宫里。

他往何兴跟前走了一步:“答疑解惑,翰林学士皆愿效劳。今日本官有事,去不了。劳公公如实回禀太子殿下。”

何兴是太子跟前的人,宫中谁见了都会礼让几分,他的请求也从未有人驳回。

而江砚行,却打破了这个先例。

“究竟是何事?”

何兴忍着气,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前几日在大殿中,大人为宜华公主开脱,此事已经惹得娘娘和殿下不悦。莫怪奴婢多管闲事,大人是识时务之人,想必……”

“你在以什么身份对本官说话?”

江砚行声音骤然冷下来。

何兴一惊,不敢再说。

这么多年,江砚行生不生气都是一副模样,看谁的眼神都不温不冷。他待上尊敬,待下宽容,谁也没见过江氏少公子与谁拌过嘴,起过争执。

江砚行走近过去,近到何兴能感受到他身上迫人的冷香。

“本官是陛下亲封的太傅,而你又是在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本官做事,何时要桩桩件件向你交待了?”

这江砚行这番话噎得哑口无言,何兴半晌也没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答。

许久之后,何兴才干巴地说:“大人勿怪,奴婢没有那个意思……”

何兴跪下去,才觉那股凌厉的冷香稍远了些。

江砚行睨了他一眼:“公公恐怕不知,这些日子我抱恙,是向太后和贵妃娘娘告过假的,那日太子殿下也在紫安殿。因此,殿下绝不会在今日执意要见我。”

“你假传太子之意,是为僭越。”

江砚行转身就走,留下一句,“公公最好还是恪尽职守吧。”

直到江砚行走了许久,何兴仍然跪在原地没动。

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何兴吃的苦受的冷眼并不算少。只是却从没如今日这般,如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凉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撑着地站直了身子。

“孟公公?”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何兴怔了半晌,看到是何宣,他才恍然想起前几日见到何宣,他说自己姓孟。

原以为不会再见面,谁知宫道狭窄,眼下连t避都避不开。

何兴挤出一抹牵强的笑:“让大人见笑了。”

不知为何,何宣瞧何兴还是眼熟得很,尤其是眉梢的胎记,与他记忆中的幼弟一模一样。

在同一年失去所有亲人的滋味实在不好,何宣用了许久才渐渐淡忘那种感受。

而这点埋在俗世尘烟中的哀戚,在看到何兴时总能轻而易举地被牵扯出来,如针扎一般提醒着过去的痛苦。

何宣道:“在曲平江府的那些年,我与江大人也算熟识。他一直都是冷淡的性子,即便说话不好听,想来也不是针对公公你。”

而何兴低头拍着膝头的尘灰,连笑声也轻:“是与不是,也不重要。他说的没错,人要时刻谨记自己该做什么。”

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何兴又扯出寻常待人接物时的笑来,“大人今日怎的在宫中?”

“太后召见永王爷,王爷有事脱不开身,便让我来了。”

何宣解释道,“这江大人是真的有急事,我与他同在太后宫中。他的父亲因伤病多日不好,适才来了曲平的急递,他正急着回去拆信。我朝最重孝道,家中人有事,怎能不顾呢?”

何兴愣了愣,极淡地笑道:“是啊,家中人有事,不能不顾。”

他被送进宫中时尚且年少,红墙高到看不清顶端的琉璃瓦。遮天蔽日的皇宫、寒冬腊月刺骨的冰水、硬得干裂的馒头。晦暗的回忆无休无止,如噩梦般缠身,午夜梦回时总是痛苦万分。

至于亲人,他记不清了。

再说下去恐耽误正经事,何兴简单寒暄几句后便急着走。

身后的何宣却问:“昨日我去打听了,东宫中无人姓孟。”

犹如在寒冬坠入冰渊,何兴的情绪由低落转至麻木,最终还是停住了步子。

何宣问:“你与江大人相熟,想来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小火者。所以,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何兴没转身,答话时声音犹如冰浸。

“菏州人氏,何兴。”

*

才下过雨,清梦楼前被马车轧出的泥辙中积了好一滩污水,路过的行人都被溅了一身。

楼中人不多,见到来客是宜华公主,小厮识趣地引着人往内厢去了。

以折扇挑开门帘,便看到徐闻朝与韩均正倚着窗子瞧什么热闹。

韩均捧腹大笑,拍着徐闻朝的肩。

徐闻朝觉得无趣,并未跟着笑。见韩均笑得咳声不止,拍他肩膀的手劲也愈发重,一时气不过便掰着他的手报复了回去,两人扭打作一团。

“咳。”

徐闻朝闻声转身,见是郁微,忙松开了折韩均小臂的手。

连靴子都没顾上穿好,他便两步跳到了她的跟前,道:“殿下!你能出府了?”

郁微解开披风,没答他的话,只垂眼瞧着他的腿,问道:“你这腿是怎么了?”

徐闻朝道:“昨个跟韩均出去赛马,他比不过我,就使诈绕近路。我想追上去,没承想路太滑了,我便从马上摔了下来。人无妨,腿折了,大夫要我卧榻休养。”

披风递与小厮,郁微落座:“原来卧的是清梦楼的榻。”

徐闻朝不在意这点打趣、

他又单腿蹦着到了郁微跟前,笑着:“受伤了不能去书院,我爹看不惯我在家中躺着,总是变着法子数落我。这气我才不受,自是能躲就躲。”

只要是抱怨徐蹊,徐闻朝的最就能说上几日几夜,即便是口干舌燥也不停。

徐闻朝的祖母在世时,徐蹊斥责他尚且留有分寸,不让老夫人为之担心。

祖母过世后,没人再护着他,徐蹊愈发看他不顺眼。除了没禁过足,其余责罚徐闻朝早已尝了个遍。

郁微看着他的伤,问:“严重吗?你若早些告知我,我便可将府中的伤药带来了。”

“不严重不严重。”

徐闻朝的目光落在于郁微随手带来的折扇上,正是前几日他托徐执盈送去公主府的那柄,当下心中甘甜,笑意也更浓盛,“这点小伤算什么,之前我从墙头摔下来都无大碍。”

一旁听着的韩均冷笑一声:“那可不,徐小公子是铁铸的,生了一副戒尺都打不折的脊梁。若非如此,死了得有千百回了。”

“少在殿下跟前辱没我!”

若非腿脚不方便,徐闻朝定是要踹他一脚的。寻常吃喝玩乐偷鸡摸狗时如何闹,徐闻朝都不在意,唯独甚是在意自己在郁微那的声名。

虽说这声名也好不到哪儿去。

想起了正经事,徐闻朝问:“殿下,听闻你要迁去空山别苑了?”

郁微纠正:“是幽禁。今儿个大概是我在京最后一日自由了。”

徐闻朝心中不快:“等陛下病好全了,定会将你接回来的。反正我是不信那些流言所传,你怎会害人!顺子死了,怎会死得那般蹊跷?大理寺刑部都是吃干饭的,竟连桩案子都审不明白。”

没能帮上郁微的忙,徐闻朝一直心中有愧,现下听到“幽禁”二字更是难过。

事情发展到现在境地,若是想让郁微和这些事割开干系,自请迁去空山是最好的法子了。

徐闻朝道:“殿下,我会常去寻你的。”

在旁听着两人说话的韩均终于起了身,托辞家中有事要先走一步。

折扇被搁在案上,声音清脆,郁微回头瞧着韩均,问:“韩公子,听闻你有个兄长,在都察院中做事?”

韩均一条腿才迈出门槛,听到此言便堪堪僵在原地。猜出了郁微的意思,他连面上的表情都甚是精彩。

他收回腿,缓慢退至郁微跟前,恭顺地答:“回殿下,正是。家兄在都察院中勉强任了御史一职。”

“是叫韩……”

“韩仁。”

郁微扬唇一笑:“是叫这个名字。都察院的差事辛苦,你兄长办差也算尽心尽力。早先我在连州时便常听崔纭说,都察院纠劾百官,有风闻言事之权。可是韩均,若是御史不辨善恶,捏造风闻,不知每日瞧着官袍上的獬豸,会觉得羞愧么?”

不似方才的慌张,韩均连对郁微的那点恭敬都不装了。

他道:“陛下广开言路,许了这风闻言事之权。即便不实亦是不罚,又何谈捏造风闻呢?既如此,在下兄长自然不会羞愧。殿下要做的是勤修己身,这为难言官……实在上不得台面。”

郁微笑得很淡:“没人为难你,本宫也不会去为难你的兄长。”

这个韩均尚未从书院中结业,也未因恩荫授官,平时跟徐闻朝混在一起吃喝玩乐,落个纨绔的名声。

可郁微却明白,他绝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反而对朝政之事知之甚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必再藏着掖着。韩均不怕她公主的身份,是仗着自己站在清流言官那一侧,与一个“祸水公主”相抗,自认高风亮节无比。

这些人无非是一个目的——让这个不安分宜华公主滚回连州。

姑且不提皇帝中毒一事。

她这才没回京多久,各种参驳她行为不检的奏疏便层出不穷。更有甚者,说她未曾成婚便与徐家小公子厮混,实在有失公主体统。

几年前她在京城闭门不出,只有徐闻朝一个算是相熟的旧友。此番回京,他们见面总共不出几回,却让人拿来如此做文章。其中有多少是韩均一家人的作为,不言而喻。

她只是想查丝绸案,却能引起朝中这般多人的不满。

好似她只能在公主府中莳花抚琴,弈棋品茗。但凡做了超出公主本分之事,便能惊动这些人,将她的所思所行视作洪水猛兽。

郁微道:“风闻言事无甚不妥,可风闻源头是御史捏造,或是御史弟弟利用友人,便不体面了吧?”

原本还一副理所应当模样的韩均霎时弱了气势。

即便开始时徐闻朝听得一头雾水,此刻也从这些话,以及韩均的眼神中明白了些什么。

如非必要,徐闻朝几乎不主动去见郁微,其中便是顾及着京城中纷纷不止的流言。他那般小心谨慎,却还是有人拿这些事对郁微加以攻讦。

郁微起身对韩均说:“参驳于治政而言是有助益,自古也没有为难御史的道理,本宫亦不会。只是本宫希望,大辰的御史在做事之时光明磊落,而非为一己私欲,伤人伤己。”

韩均听了这话,许久也没答一句,甚至没和徐闻朝对视。

这段时日修葺公主府的事宜都交由了工部去办,京中显显贵有意奉承的,各种珍奇玉具不要银子一般往府中送。

郁微都依照礼单悉数退了回去,不知怎的还是落下个穷奢极欲、结交外男的名声。

有些话即便不说,彼此也心t知肚明。

当今皇后出身寻常,不似太子身后有汝安陈氏撑着。将一个得罪了太子,且没有母家支撑的宜华公主的名声按在地上踩,保不齐能踩出一条锦绣前程,自然是皆大欢喜。

清梦楼底下是熙攘的人潮,再不远处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江水。

才下过雨。四处一片泥泞。

渡口处装着粮食的麻袋也沾了潮气,行船走货之人急得团团转,四周的轿夫便帮忙将这些粮食擡上船。

搬得太急,地上太滑,有个轿夫的鞋子破了个洞,没站稳,摔了个结结实实。不知伤到了腰身何处,他始终没力气爬起来,只能坐在路沿歇息。

郁微方才进内厢时,韩均对窗笑的正是此景,甚至还隔窗喊了几句风凉话。

郁微对着窗子看了一会儿,再转身去看韩均,不知他是羞愧还是怎的,襟口湿漉漉的沾了一层汗。

“大义凛然的清流韩公子,憎恶扰乱朝纲的宜华公主也无可厚非。可不惜利用挚友,嘲笑辛苦过活赚铜板的百姓,你又如何解释?”

郁微走至他的身后,声音带着笑,却听得韩均浑身发冷,“劳烦韩公子,亲自下楼,扶这位老者起来。”

“……是。”

韩均正欲走,却又听到郁微说:“风闻无论是流传的,还是捏造的,都没有分别。”

“我不惧,也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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