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一日(6)(1/2)
槿花一日(6)
郁微才回府,还没迈过门槛,便听得身后有人唤她。
擡着的轿子在角门处落下,因受伤而腿脚不方便的徐闻朝单腿跳着往石阶上来,累得他出了满头大汗。
方才郁微走得匆忙,徐闻朝有许多话想问清楚。此刻真的追上来了,却又不知如何问起。
他以袖口抹了把汗,小心翼翼地上前来,道:“殿下,你连话也不与我讲便这般走了,我实在担心。韩均与我是同窗,性子死犟,可应当是……是无坏心的。若是韩家人做了什么惹你不悦,我代他们赔罪,你切莫往心里去。”
韩家与徐家是世交,从徐蹊祖父那一辈便颇多来往。徐蹊与韩父更是官场上相互帮扶的交情。就连徐闻朝心悦郁微,韩均亦是头一个知道的。
徐闻朝实在是难以接受打小一道长大的韩均会算计自己。
“你很信任他?”
郁微轻声问。
徐闻朝犹豫了。
猛然得知韩均对他并不实心之时他是真的怒火中烧,可冷静下来却又清楚,徐韩两家在朝中关系密切,绝无可能因这些事而不再来往。
再者说,徐蹊本身也与韩家一同,对郁微并无好感。从一开始,徐闻朝便是违逆父亲心意的,如今更不敢再为这些事,耽搁父亲的仕途。
郁微看出了他的为难,道:“闻朝,或许是我冲动了,不该当着你的面与韩均说那些。可我不后悔。因为那桩丝绸案,自我回京便风波不断。我一直不明白你我见面次数屈指可数,那些流言从何而来。后来我得知,皆是韩均为了帮携父兄,在你跟前虚与委蛇。你待我好,我知道,所以不愿你被蒙在鼓里全然无知。韩均这样的友人,自当远之。”
这些道理徐闻朝自然明白。
郁微的用意他也清楚。
半晌,徐闻朝才开口:“我很感谢你会顾虑我的想法,担心我受人蒙蔽。殿下,我心悦你,你是知道的吧?”
一直以来,徐闻朝只是待她极好,从未表露过心意。
他待谁都是炽烈真挚的,只要是他能认可的人,无关男女长幼,皆是一样的态度。要想从他的眼中看出特殊来,并不算容易。
徐闻朝继续说:“父亲为此责打我许多回了,我也没有改变过心意。可是殿下,我不能为了这件事与韩均闹不快。我爹在侍郎的位子上待了大半辈子,能否升迁入阁,还需仰仗韩家。我若因此远了韩均,我爹的辛苦就付之东流了。”
静静听完他的话,郁微道:“闻朝,我今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提防韩均。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便放心了。”
徐闻朝想去拉郁微的手腕,却被郁微轻轻避开了。
他说:“我这不是怕你生气,觉得我没骨气么?”
郁微笑道:“不会。谁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并不能强迫你放弃一切,与我想法一致。你待我好,我也没有对你隐瞒,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至于其他的……自然是你决定。”
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徐小公子,实则从来都将徐家的前途记挂在心上。若是徐蹊见得此景,想必会宽慰。
郁微自己的路都晦暗不明,实在不必再搭进去一个徐闻朝。
看着他瘸着条腿还追过来解释,郁微终究心软。从袖中取出一条软帕,轻轻擦拭了他鬓角处的汗渍,然后道:“你腿还伤着,早些回。”
送走了徐闻朝,郁微只在门前驻足了片刻,旋即头也不回地入府了。
好不容易才放晴的天色,此刻又被一片浓云遮盖,看样子是又要落雨。
在公主府对街拐角处看了许久的叶梧不敢出声,悄悄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中的人。
隔着这样的距离,根本听不清郁微与徐闻朝都说了些什么,却能将二人的举动看个清楚。在叶梧看来,那条给徐闻朝擦汗的软帕根本不是软帕,是一柄刀子,能将他吓出一身的汗。
门早已关上,人亦不在,可自家公子仍然撑着帘布,不知在看什么。
叶梧自知此刻不宜说话,却仍担心在此耽搁过久,耽误正事。
叶梧道:“公子,不走么?若是再晚,只怕城门就关了。”
马车中未有声音传出,安静得四周只剩下渐起的风声。
叶梧干脆扭过身子去看,此时帘布却被放置下来,全然隔开了两人。江砚行沉默得好似覆了一层冰霜。
最了解江砚行性子的不外乎就是叶梧,可此刻叶梧却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江砚行才说话:“走吧,赶路要紧。”
*
入夏炎热,好在别苑建在空山之中,过去便是用以消夏的。即便宫中不再往宜华公主居处派冰,此处也甚是凉爽,并不难熬。
在别苑没住多久,门口的那些看守郁微的侍卫便撤去了大半。
又过了一月,便只余一人。
说到底皇帝已经苏醒,太后不能对自己的亲孙女过于苛责,传出去有损皇家颜面。这幽禁,终究谁都不重视。只要郁微不在京中,她在别苑中如何,没人想知道。
朝中原本还弹劾公主的那些人的口风也有变化。与那个不成器的小太子相较,宜华的错处和疏漏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们从扼腕而叹宜华公主祸国殃民,到现如今感叹宜华公主本为明珠,如今掩入尘灰,令人惋惜。
内阁议事时,尤清辉甚至提出,疑罪无据,公主在空山为国祈福着实心诚,应当接回京中来。本以为此说会得到认可,谁知皇帝沉默未应。
尤清辉正欲再说下去,皇帝却称自己乏了,不愿再听。
孟罗才见他实在固执,在出宫的路上劝说了几句。
“公主迁去空山住得好好的,阁老为何执意要将她接回京中来?陛下既不愿听,阁老也应当明白意思了。”
尤清辉却说:“我不明白。宜华公主是皇后的长女,是国朝的嫡公主,少时便在曲平和连州颠沛流离,现如今近在京郊,却因莫须有之罪困着,不追究实据就妄下论断,传出去让人笑话。公主皇子,都担着国朝颜面呢。”
入阁做事这些年,尤清辉依旧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做事一板一眼,处事不逾法度。皇帝若是经筵懈怠或行事疏漏,尤清辉总是头一个指出来,从不怕触怒圣颜。
这样的人是良臣,可良臣却不会变通。
孟罗才无奈一笑:“阁老难道看不出,陛下最喜欢的孩子便是宜华公主?如非如此,怎会在病时只召她一人入宫说话呢?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下毒之事,不就是无妄之灾吗?连带老奴都险些丢了半条命进去,老奴没必要替公主说话,所说句句为实。”
“孟公公的意思是……”
孟罗才道:“宜华公主身上不止担着公主的身份,还有连州,以及丝绸案。这些事稍有不慎便是动摇大辰根基的大事,马虎不得。公主那般聪慧之人,怎会自请幽禁?此举,是保全公主。”
果真是在皇帝跟前伺候久了的孟罗才最懂皇帝的心思,尤清辉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拢了拢官袍的广袖,道:“我老了,头脑也糊涂,想事做事总是差一口气。方才在殿中惹了陛下不快,劳公公回去替我赔个t不是。”
孟罗才道:“阁老之心,日月可鉴,陛下是能明白的,用不着赔罪不赔罪的。”
送走了尤清辉,孟罗才听人来传皇帝病有加重,只得疾步回去。
月色浓盛,空山之上只剩下不远处庙宇的撞钟声。
入夜露水重,郁微肩上披了件薄薄的小衫,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指间的扳指,将掌心的鱼食抛洒进池水中,看着鱼儿争相抢食。
别苑不似公主府,总归要清苦一些,拂雪主动担了府中大半事务,眼下这个时辰郁微早已让她歇下。
一枚银针忽而刺破夜风,正朝中郁微的脖颈刺来。
鱼食尽数洒进池水中,郁微发丝轻动,几乎是同一刻,她拇指上的扳指挡住了银针,纤细的银针在空中打了个旋,最后堪堪落进郁微指尖。
她擡眼一看,正看到皎月之下,高坐房梁之上,一身亮银甲胄之人披着月光,如踏雪而来。逆着光线,郁微看不清来人容貌。
那人开口,是清越的女声:“京城锦衣玉食,看来殿下这功夫也没生疏。”
郁微一怔,哑了声。
不知隔了多久,她才找回一丝思绪,声音落得极轻:“连州至此千里之遥,你何苦来?”
姚辛知跃下房梁,几步便到了郁微的跟前,心绪百转,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说:“他们如此欺侮你,属下来给你撑腰啊。”
在京城经历的这些本不委屈,可当有人这么笑着宽慰时,郁微却觉眼眶一热。
而姚辛知却没想这些,只皱着眉打量这座别苑,张口就骂:“他们就给你住这儿?狗皇帝这般待你,将你困在这破院子中?早知道就不让你回来了,在连州好歹自由。”
郁微笑了:“你骂的谁?”
姚辛知的脾气向来不好,情急之下也常忘事。想起方才说了什么,姚辛知爽朗一笑:“忘了他也是你爹,往后面子还是会给的。”
连州靠山多水,却偏养得姚辛知一身不羁习气,军中不乏有人吃尽姚辛知给的苦头,背地里骂她是悍匪。
可见了面,军士们还是毕恭毕敬的,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废话,指东绝不往西。
在连州做够了威风凛凛的女将,这一入京都是规矩,姚辛知怎么也不适应。趁着众人设宴的功夫,她牵了马就往空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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