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一日(6)(2/2)
来时的山路不好走,马蹄又急,姚辛知身上的粗布披肩已经被泥水溅脏。
郁微替她揩去泥渍,问:“你入京觐见过陛下了吗?”
姚辛知说:“他可不想见我,如今连州在陛下眼中就是个‘讨债’的,见我一回,他得几宿睡不好觉。”
连州战事损耗严重,所有器具辎重都得提前备着,以免海寇再起。桩桩件件哪样都离不了银子。崔纭为避嫌不能亲自前来述职,便让姚辛知来这一趟,谁知连户部官员的影子都没瞧见,更别说张口要银子。
“想来也是,这些都急不得。”
郁微无奈道,“他病刚好一些,你就让他安闲睡几日,再进宫去商讨饷银之事吧。你这一路风尘仆仆,也该……”
正说话间,寂静的庭院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碰撞声,好似是谁没站稳跌落在地。别苑中统共没几人,郁微早已让他们歇下,此时并不会出来。
姚辛知觉得好笑,轻声道:“殿下,你这别苑真是不可久居,谁都拦不住啊。”
院中快枯死的梅树旁便是一堵矮墙,因墙外是空山峭壁,地势险峻,并不会有人从此处经过,所以这墙也一直耽搁着没修。
梅树之下是一男子,身上的白袍已经被刀剑刺破,鲜血顺着指尖淌了一地。而这人因伤势显得格外虚弱,连起身都困难。
“你是……”
姚知辛看清此人的容貌,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江砚行?”
原本还镇定自若准备瞧一瞧是谁擅闯别苑的郁微,听到姚辛知的话,心骤然提起。
自郁微迁来别苑,便再未见过这人,细数已经快两个月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种场景。
记忆中的江砚行衣衫格外整洁,即便是在军中最狼狈拮据之时,他也从未如此凌乱。
因失血过多又耗尽力气翻了墙,江砚行已经几近昏迷。他伤得极重,掌心因为方才跃墙而入被尖利的石子划破,赫然袒露在外,看得人触目惊心。
郁微匆匆扯下袖口布料为他止血,只是伤处太多,实在是无济于事,血水甚至濡湿了郁微的衣裳。
“江砚行!”
郁微的手不受控地颤抖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醒一醒,别睡着……我想办法,我想办法。”
已经入夜,并不好下山再去寻郎中来治伤。府中略微通些医术的只有拂雪,加上姚辛知在军中见过不少重伤军士,也略微能帮扶一二。
没入皮肉的箭矢被拔出时,江砚行直接从昏迷中痛醒,可却仍旧咬着牙一声没出。
郁微为他擦着额间的汗,轻声安抚,如哄一般:“你且忍一忍,血止住就无妨了。”
一直换热水擦拭身上的血污止血便忙到了子时,好在这伤势不久前的,他的身子并未被全然虚耗尽。
房中昏暗不清,没有燃烛。
江砚行醒来之际分不清是何时辰。唯有一缕清凉的风从窗缝中流泻而入,吹开了他凌乱的发丝。
一呼一吸,肺腑皆是刺痛。
薄帷后忽而亮起,江砚行被骤然的烛光映得闭目一瞬,再睁眼时便看清了秉烛之人的身影。那夜一别,今竟已至两月。
“阿微?”
雾蒙蒙的薄帷被人挽起,房中的景象都远去,他只看得到她。郁微的指如削葱般莹润好看,挑着帷帐的一边就这般看着他,无声便让江砚行怦然。
郁微秉烛,说话时尾音带着才睡醒的困意,懒散而敷衍:“江大人,好久不见。”
朝思暮想之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是这般狼狈之态。扪心自问,他亦有私心,私心能常在她左右,或是每回见她都能轻松欢愉一些,亦如之前那般。
不撩拨不主动,不牵扯不接近,只远远看着就好。这是江砚行所认为的君子之行,是他能想到的对她好的唯一方式。
过去那四年的分别都过了,今时这两月却觉度日如年。
身上过重的伤势使他无法起身说话,只能就这般躺着。
他无力一笑:“对不住,总是麻烦你。”
“你是很麻烦。”
郁微用帐钩挽好床帷,视线重新落回他的身上,“大半夜从墙外翻进来还浑身带血,你是想装鬼吓死我吗?”
语声虽冷,可江砚行听得出,她并不是在生气计较。他道:“还能说笑,想必能原谅我冒昧之举。”
“原谅不了!你昏睡了一整日,知道自己险些就死了吗?”
“若是死在你跟前,我倒安心了。”
两月不见,江砚行气人的功夫渐长。
郁微不吃他这一套,冷笑道:“你受了伤还记得来找我,我可真是荣幸之至。我就活该被你这么吓?”
正生气质问着,却见江砚行的指尖落在郁微的衣袂上,指节蜷起,极轻地抚了一下:“别气了,我是实在没了办法,不是有意的。”
此人竟将以柔克刚做得出神入化,毫不吝惜软话,简直一改往日之风。他本身又生得好看,伤成这样的人用那双浅琥珀眸子看过来,郁微一时哑了声,不再责怪。
叹息一声,郁微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会受如此重的伤?”
收紧指节,江砚行将郁微的衣袂攥进手心,一下一下地揉撚着,开口:“我父亲病重,朝廷派遣了官员前去协理。只是这些人对曲平事务实在生疏,我母亲年岁大了,又经不起军务的过多折腾。无奈之下,太后许我回曲平一段时日。昨日,正是我从曲平返京的日子。”
“途径空山……我想见你。”
他说这句话时看着郁微。
他笑了一声,继续说:“可却看到五六人从京城的方向来,身上皆备弓/弩。他们目的不是我,我担心他们伤你,就跟了上来。许久不用剑了,我实在生疏……”
那些人见打草惊蛇,并不打算让江砚行活着回去,却没想到平素的这位病秧子太傅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他们一齐围上亦有不敌,死伤过半之后只得作罢。
郁微蹙眉:“既是有备而来,便是训练有素。以一敌多,即便是你康健时都不一定能做到,更何况你这些年总是抱恙。你还是真是不要命啊?”
也难怪他会伤成这样,奄奄一息。
说到这儿,郁微困惑道:“不对啊,我在空山已经住了两月了t,衣食用度都是京城送来的。若是有人想除掉我,也万不会拖到现在才动手啊。”
“我也生疑。”
江砚行道,“若非针对你,为何会往别苑方向来?别苑中还有旁人吗?”
别苑中只有郁微、拂雪以及一些生火煮饭的厨娘,加上外面那个看守的侍卫,总共不出五人。若说旁人,那夜在江砚行出现之前来的人……
“姚辛知!”
郁微恍然大悟,“辛知从连州来了,昨夜特意从京城赶来看我。那些人要杀的,是她?”
若如此便能解释得通了。
有人想除掉连州最要紧的女将军,可在京城众目睽睽之下实在难以下手,于是趁着姚辛知甩开随从来空山的间隙动手。他们没想到会在别苑外面碰上了江砚行,只得无功而返。
江砚行问:“姚将军此时在何处?”
“她这一趟赴京声势浩大,京城那边不少人盯着她,还有些要上门拜访的,一早天还没亮她便已折返回去。”
江砚行颔首:“也好,既然他们选择尾随至空山,便证明不敢于京城动手。姚将军的安危应当无碍。”
这些事郁微自会想法子告知姚辛知。
郁微看着他苍白的唇色,想起此人为了她的安危将自己伤成这副模样,心里竟久违地泛起酸涩。
许久没言语,江砚行便合眼歇息,一时寂静无声。烛光被细风吹得浮动,他终于说:“阿微,若非曲平之急耽搁了时日,我不会如今才来。”
江砚行道:“两月来,我日思夜念。”
“日思……”
郁微的思绪一时凝固,半晌也没能将最后几字咂摸出滋味来,“夜念?”
江家少公子虽端方如玉,却也死板守规矩,向来不会说出这般暧昧不明又轻佻的字句。金玉似的人就陷在床榻昏黯灯影间,少了些不近人的孤冷,如画中鹤倏而落进尘烟。
“我答应过你,会将过去之事都解释给你听,你现在,还愿听吗?”
郁微问:“你何时答应过我?”
“在你醉酒的那夜。”
江砚行看着她,“你……吻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