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一日(8)(2/2)
郁岑问:“当年将军在诏狱中,应当受了极重的伤。”
姚辛知却道:“还行,连州军法处置军士时,刑罚比这还残酷。我犯错时也曾受过刑,所以对于诏狱,已经没当初那么怕了。”
此时,姚辛知拱手拜:“实在有要事,先告辞了,若有机会,改日再与永王殿下相叙。”
说完,姚辛知头也不回地走了。
原以为恩情和怨恨两样加起来,总能打动姚辛知,谁知她竟是个油盐不进的。郁岑就站在灯影间,唇间的笑意彻底褪去。
*
一连躺了三日,江砚行这才勉强能走动得远一些。
身上干净的换洗衣裳,都是姚辛知上山时带来的,还须避开门口的那个守卫。
扶着廊柱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也没有那般痛了。最初时他夜间痛得辗转难眠,加上旧疾跟着伤势再犯,每每夜不能寐,汗湿的发混合着渗出的血水,着实煎熬。
他一直想知道郁微住在哪一间。
不料今日出门,没走几步便到了她的住处。
和在曲平时一样,他们二人的住处相邻。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随时都能找到。
她正在案前提笔写些什么,模样专注,没发觉江砚行来了。
她没有挽发,而是用一根素色带子随意绑着。写到困惑处,她无意识地咬了笔杆。这些都是她年少时的习惯,时至今日仍旧未改。
从这些无关痛痒的细微之处,江砚行才能勉强窥得从前的阿微。除此以外,她真的变了很多。
终于发觉了门口有人,郁微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继续书写:“不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
“有些渴。”
他随意找了个借口。
郁微问:“进来吧。”
煮好的茶已经放凉了,她正准备重新煮一壶,却见江砚行将凉茶饮尽了,道:“不必麻烦,这样就好。”
江砚行原本也不是来饮茶的。
他抵唇咳了多声,除此以外再不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翻书研墨。他们这样安静的待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
从那日说破之后,两人虽在一处,却很少见面。日常饮食和用药都交给了拂雪送去,江砚行连郁微的人影都见不着。
他忽然想起,昔日她也是这么躲人的。
在几次夜间高烧不退而痛苦难眠时,他似乎见郁微来过,但也只是隐约之间记得,甚至连袍袖都没触到,郁微又消失无踪,像是他做的一场梦。
“郁微!”
门外忽然传来了清亮的女声。
整个大辰敢这么连名带姓直呼其名的只有一人,便是那个看她总是不太顺眼的亲妹妹,嘉宁公主郁禾。
侍卫绝不敢拦她,便将她这么放了进来,距离此间也就十几步远了。
“她怎么来了?”
郁微猛然站起身,看了看在自己跟前那位走不太快的伤患,这若是让郁禾看到,定会因解释不清而惹出一堆的麻烦出来。
她慌忙道,“你快些躲起来!”
江砚行失笑:“躲哪里?”
“隔架后面!”
好不容易给江砚行安排了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只要郁禾不往屏风后面去,便绝对看不到。郁微这才缓出了一口气。
来的不止郁禾,还有她身后的四五个侍卫,擡着几口不算太大的箱子。郁禾让他们将箱子都搁放在庭院中,然后掀开来。
里面竟是些衣食用度的必需之物,还有一些金银细软。
郁微挑帘而出,问:“这是做什么?”
这山路让她累得不轻,郁禾歇了口气才说:“母后念着你,担心你住在这里吃苦,这些都是她给你的。前段时日想着你脱罪需要心诚,她不好出面护着。如今实在想你,便让我给你送来。”
自打知晓郁微和皇帝中毒之事有牵扯之后,皇后几乎连觉也睡不好,整日为女儿担心。
可流言纷纷,若皇后在此时出面只会害了女儿,于是只能狠心不闻不问。
郁禾不喜欢郁微,可当亲眼见到别苑陈设比公主府简陋许多之后,还是心软:“以前空山游猎,我也来过这别苑,分明很气派的,怎么你来住就变成这样了?”
瞧她可爱,郁微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我没事,这样挺好的。山中消暑,不知比公主府好多少。送东西让他们来就行了,你为何还亲自来这一趟?你不是见着我就讨厌,巴不得母后只有你一个女儿吗?”
“郁微你没有良心!”
郁禾觉得自己有这样会气人的长姐,实在是前世做了孽,“空山这么高,马车轿子都走不动,是我一步步走上来的啊。早知就该让你在此自生自灭了。”
郁禾年岁小,今年满打满算刚够十五。平时帝后宠爱着,养了这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喜怒都在面上挂着。
只要摸准了她的脾性,其实很好相与。
两人笑了一阵,郁禾才表明了来意:“初四就是母后的生辰了,母后为了你好,不愿你再回宫被那些人非议,可她真的很想你。”
皇后生辰在即,皇帝却始终没提让郁微赴宴之事,朝中人都不敢擅作主张,便如此推诿着搁置了。
郁微道:“即便是要我赴宴,也是遣人来说一句的事,能让你亲自来,没这么简单吧?”
就知道瞒不过她。
郁禾说话底气也不足:“父皇下旨,要姚将军届时赴宴,只是姚将军性子烈,说你若不在,她便不去。这种抗旨的话谁敢说给父皇听?此事传到母后的耳中,思索再三还是让我来唤你。”
姚辛知的坚持她能明白,皇后夹在其中的为难她亦明白。在空山中默不作声地待了这么久,可这绝非长久之计。
或许宫宴能是一个契机。
“我知道了,我会回去的。”
*
朱门外,外出采买的宫人鱼贯而出。
必经之路上,一个身着青袍之人一直站着没动,像是在等谁。
宫人们虽不认得,但看官袍也差不多知晓身份,纷纷行了礼。
直到一顶轿子从角门擡了出来,里面坐着的是太子的侍奉太监何兴。
身着青袍的何宣没拦也没喊停,而是加快了步子跟上了那顶轿子,从宫门外一直追到了喧闹的坊市。
在永王府对面的茶楼前,终于落轿。
何兴掀帘而出,娴熟地进了这茶楼中去。
丢了些碎银子过去,茶楼小厮认得何兴,很快便送来了一壶雨前龙井。
何兴似有所感,只低头饮茶,并不看来人,道:“这些天,总是跟在奴婢一介阉人的轿子后面,何大人辛苦。”
何宣还在门口没进来,心中却隐隐发酸。
他一直想寻个机会好好与何兴说说话,却总是被何兴避开。他又不好当众拦人,如此便一直耽搁到了今日。
何宣喉间生涩:“这么多年,我一直都不信你是夭折了。那时我为了求学不在菏州,爹娘过世,叔父定然不会好好待你。我早该猜到的,我早该猜到的……”
遭了水患的菏州,家家户户没有米粮度过年关。这时多出来一个累赘,何宣叔父怎会情愿抚养?一来二去,便将他骗出去丢弃了。
等何宣回到家中,便说他弟弟得病夭折了。
何兴却道:“比夭折好不到哪里去。饥荒年,哪里有口饭吃哪里就是家了。后来,被人用二两银子卖到了宫里做太监。孟罗才待下不好,常常责打我。我能有今日,全靠我自己。”
何宣眼眶湿润,几乎不能再听下去。
分明弟弟就活在这世上,却让他过着这样的日子,何宣只觉自己听到的每一句“何大人”都是讽刺。
见何宣始终不说话,何兴斟了茶给他:“说个话便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尝尝这茶滋味可还好?”
何宣道:“都怪我,没能早些回去,若是我能早些归家,或许你就不会……”
何兴打断了他的话:“我早就知道你t在哪,几年前就知道。”
何宣震惊:“那你为何不找我?”
啜饮了茶,何兴才缓缓说:“我不找你自有缘由。这么说吧,陛下前些日子所中的毒,是我下的。将此一切嫁祸宜华公主,是我安排的。”
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何宣一时哑然。
过去乖巧的弟弟,如今竟成了心狠手辣不惜代价的宦官,甚至将所做的谋逆之事如此轻松地说出口。
“你……”
何兴道:“陛下早就动了易储之心,而我苦心孤诣这些年,绝不会让此事发生。只有他病了,才知道谁是真心待他好的。等我坐上司礼监掌印那把椅子,我就不是何家的累赘了。”
何宣久久不能言,道:“那公主呢?当年是宜华公主执意清查旧案,才还了父亲一个公道,你分明都知道,为何还……”
“别傻了。”
何兴寡淡一笑,“这些人争权夺利,我们都是棋子。赢了输了是他们说了算,除了你我,没人真的在意当年的冤案。我早就知道你在曲平,也知道你在曲平都做了什么。我若不除掉宜华公主,她早晚就会除掉你。”
所有的认知都被颠覆,何宣不再说话。
何兴将茶推给他:“我在内宫,你在前朝。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做别人的棋子?我们这条烂命,除了自己,谁又在意呢?你明白了吗?”
*
送走了郁禾,江砚行才从隔架后出来。
方才两人的谈话,他也都听清了。
“此时你回宫赴宴,不是个好选择。虽说时日已久,可那些人仍旧盯着你。依我之见,还是劝说姚将军放弃此念为好。”
江砚行顺手接过了郁微解下的外衫。
郁微却道:“姚辛知的意思我知道,她不愿我一直在此受冷待。再者说了,我早些与父皇解开误会,往后连州之事我也能帮衬些。只是赴宴而已,哪有你说的那般吓人,连去也去不得了。”
江砚行跟上她的步子:“我是担心你。我如今伤重,定是不能立刻回去的。我不在你跟前……”
“江大人。”
郁微无奈道,“我活了十九年,其中十八年你都不在我跟前。你是在小看我吗?”
从她的尾音中,难得还能听出一些争强好胜的灵动,江砚行低头笑了一声,不再阻拦。
江砚行正打算回房,却看到了臂弯间搁着的外衫上,还系着徐闻朝的那枚玉坠。
玉坠在日光下映着灵动的光辉,江砚行却觉得刺眼。
看郁微仍旧忙着润色那篇未写完的文章,江砚行问:“这个玉饰可以送我吗?”
眼皮也没擡的郁微根本没想起什么玉饰,只道他是在说郁禾送来的箱子里的东西,敷衍道:“拿去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