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一日(9)(2/2)
“雀台走水了!”
宴上之人还未反应过来,皇帝跟前的舞姬仍甩动着盈盈的水袖,舞姿曼妙如烟岚般动人。
皇帝听闻走水惊慌的那一瞬,手中酒杯便砰然碎裂,一柄从舞姬袖中伸出的利刃击破杯盏,将要刺进皇帝的头颅。
舞姬动作流畅而迅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当”的一声,锦衣卫绣春刀出鞘,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舞姬手中那柄利刃砍落在地。
羽林军都在殿外候着,欲要救驾根本来不及,舞姬根本没想到此举会失败,也万没想到会有锦衣卫在此。
刺杀失败,舞姬不待人捉拿即咬碎了齿间的毒,暴毙而亡。
受了惊的皇帝起身不及,一阵眩晕便要昏倒在龙椅上,身旁伺候的孟罗才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忙大呼护驾。
整场宫宴登时一片混乱。
姚辛知惊道:“杨指挥使?他不是在曲平查案,怎会出现在宫宴上?”
郁微顾不得解释,接过了杨荣扔过来的一把匕首,对姚辛知说:“辛知,护好我母后和妹妹,我去雀台看看。”
雀台才修葺好,木料都是由走水路从闵州送来的上好材质,工部从改造到修建整整历时三年,如今尚未有人居住,更不会毫无缘由地走水。
才走出殿门,江砚行便疾步跟了上来,握住了郁微的手腕:“他们是冲着陛下和你来的,你不要冲动,此时出去便中计了。”
郁微将他的手掰开,拂去。
她正色道:“我自有打算。”
“你的打算只有杨荣!你早就知道今日会出事,是不是?杨荣是你设法带进宫中来的,为的就是引蛇出洞,我没说错吧?可是阿微,杨荣一人护驾尚可,应敌却不够。”
江砚行身上的伤在此时疼痛不已,却仍道,“从你决定要来我便觉不对,可我没想到你会如此铤而走险。”
“你在怕什么?”
“我怕你出事!”
郁微道:“我不会,你信我。”
说罢,她匆匆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从宴饮的大殿往西便是雀台。
雀台尚未建成,最底下搁置着成堆的木料石料。入了夜后这般冷清的地方,除了工部官员,宫中人几乎都不会往这里来。
火势已经蔓延开,浓烟顺着堆积的木料燃烧着,几乎要吞噬了整个雀台。
烟气呛人,即便是宫人们急于引莲池水来救火也有所不及。
雀台北侧的火已经被扑灭,木料呈焦黑色,什么也看不出。
郁微踩到了什么,俯身捡起。
是一截未燃尽的稻草。
雀台里怎会有稻草?
还没思索明白,耳畔的发丝微动,郁微当即侧身躲开身后偷袭之人。
那人蒙面,看不清相貌,但是动作迅速有力,可知常年习武。郁微抽出杨荣给她的匕首,刀锋刮擦而过,锐鸣顿起。
与寻常遇到的那些刺客都不相同,此人精于刀术,像是常年行军打仗积累而成。他刀刀直指郁微的要害,不偏不倚地削去了她一截长发。
“这位好汉,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作何要取我性命?我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公主,究竟碍着你什么了?别打了别打了……”
郁微气力不接,说话时喘得厉害。
那人看郁微是个不中用的花架子,便开始轻敌。他松神的那一瞬,郁微扬起匕首,重重地刺进了他的手臂,一时血流如注。
那人咬牙:“你诈我?”
郁微扬唇一笑:“兵不厌诈,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那今日我就教一教你!”
说罢,郁微侧身,趁他扑了个空,擡腿将他整个人踹进了莲池之中。
莲池虽不深,双脚陷进淤泥之中还想再爬出来实在不易。
郁微喘匀了这口气,道:“原来你不会水性啊?”
莲池中的水忽然溅起老高,从里面飞出一根银针,混在水花中遮蔽了视线。即便郁微有意去躲,还是被那针飞过时擦伤了掌心。
水声渐息,池子深处的莲叶一阵浮动,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是毒针。
毒劲上涌,几乎是一霎时便使郁微感受到了眩晕。她双腿逐渐麻木,在昏倒之前,好似听到谁在唤她的名字。
*
江砚行回到府上时已经是清晨。
从曲平来的几人还在正堂中等着他。
“丁闳原?”
江砚行看着才小憩之后醒神之人,问,“你的马慢了,竟然今日才赶来。”
丁闳原是他在曲平军中的部下,从十几岁入军营到如今,已经是军中不可缺少的肱骨良将,亦是江奉理除却薛逢以外最信t任之人。此番丁闳原正是领了江奉理之命回京代为述职。
江砚行问:“昨晚宫宴,你为何没去?”
丁闳原道:“怎么没去?只是中途不胜酒力,便出去醒酒,谁知在园子里醉过去了。这一醒来,才听说有人竟敢行刺陛下。那个舞姬查明是谁带进的了吗?”
听完他的解释,江砚行并未理会,而是缓慢地饮了一盏茶,道:“你这一路奔波想来还没好生休息过,早些回房歇着吧。”
丁闳原只道江砚行是体谅部下,道了谢便回房去了。
他万没想到,等他再睡醒时,自己已不在房中了。
幽闭的小室中,只有顶层的裂隙中能透下一束光。他被锁链绑缚着,除了脖子以外,浑身上下都不能动弹。
潮湿炎热不通风,丁闳原身上的勒痕浸了汗液,疼痛异常。
“谁敢捆我?我是曲平丁闳原!长了几个脑袋敢欺辱于我?”
没人应声,整间暗室静得可怖。
不知几个时辰过去,他难耐地喊着:“渴,渴啊!有水吗?有人吗?你们究竟是谁,为何要与我过不去?我初入京城,如有不周得罪了阁下,阁下也要讲明再折磨人啊!”
正午时烈日从缝隙中撒下,不偏不倚晒在他的面上,灼热连躲也躲不开,而清水就距离他几步之远的地方,让他看得见喝不着。
在这样极度的痛苦之中,一连几日都无人理会他。
“求、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他嗓音沙哑,连话都没力气说,却仍旧期盼着能有人来相救。他消失这么久,江砚行定会竭力找他,兴许很快就能来救他。
钥匙扭动之后,木门外的铜锁终于开了。
丁闳原有气无力道:“放我出去……我是曲平丁闳原,与江家过不去,你们就不怕吗?”
门开了,从阴影中走出的颀长而挺拔的身影格外眼熟。
依旧是一身雪衣,干净得半点灰尘都没有。光落在他的身上,映亮了他的面容。
丁闳原大喜:“公子!公子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我的,救救我,救救我呀……”
江砚行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一如既往清润:“知道你受苦了,但你先别着急,我有些话想问你。”
干渴至极的丁闳原急躁道:“公子,先把我放下来,有话、有话回去再问好吗?这个鬼地方,真、真不是人待的!”
江砚行并不理会他,而是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枚玉扳指,散漫地丢在了丁闳原的脚边。
玉扳指滚了几圈,终于停下来。
在看到这枚扳指的那一瞬,丁闳原失了声,剧烈地呼吸着。他再擡头看向江砚行时,顿觉双腿都发软。
原来将他困在这里这么久不闻不问的,正是江砚行。正是这位光风霁月知礼有度的江家少公子。
江砚行声音淡淡的:“认得吗?不认得的话,我来帮你想起。这是江家给曲平军僚属特制的玉扳指,用以在挽弓时不至于勒伤拇指。每一枚扳指,都刻着相应的名字。这一枚,是‘丁’字。”
许久之后,丁闳原才磕巴着说:“入京当、当日便丢了,一直没找到……公子是在何处寻得的?”
“在雀台旁,莲池边,歹人刺杀宜华公主之处。”
丁闳原道:“原来如此,歹人真是可恶,竟偷了我的东西陷害于我!公子明鉴,真不是我啊,我与宜华公主无冤无仇,何苦呢?”
江砚行擡起折扇,轻轻地抵在他的手臂间,本就没好的匕首之伤在挤压之下疼得厉害。丁闳原起初还强撑着,最后却实在忍不下去了。
他痛苦道:“公子,我是有难处的!”
折扇没挪走,反而缓缓用力,江砚行的声音还是那么轻:“用你的话来说,与江家过不去,你就不怕吗?”
丁闳原几乎是用尽最后力气喊出来:“朝廷待曲平军如何,公子就不心寒吗?这么多年,曲平军守在姜关,日复一日防着青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皇帝是如何待我们的?先是削骑兵,后是遣人分权。区区一批丝绸,闹出那么大阵仗,还要赖在江家头上。公子你就不恨吗?他们该死,他们该死!”
江砚行替他撩起碎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道,“降你的职不是朝廷的决定,是我的决定。这些年你在军中仗着权力作威作福,真当我看不到吗?平时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去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伤了阿微。”
说完最后一句,江砚行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把短刀,在不伤他要害之处干脆利落地划了一刀。
血水顺着衣裳滑落,丁闳原痛得满头大汗,不可置信地问:“阿微?公子,你、你是为了宜华公主?你与她……”
江砚行道:“这一刀,是为阿微。从始至终我都遵从江家的安排,从不违逆。太傅之名也是可有可无,我对于名留青史没什么兴趣。只有她一人让我觉得,我是活着的。她好好的,我就还做这个循规蹈矩的江家公子。她若有事,我,不会放过你们。”
说完,他又在原处重复了一刀:“这一刀,是为你背叛了江家,做了永王的狗。江家待你不薄,便是图你的背叛吗?”
江砚行道:“放心,我怎会杀你呢?”
“公子……”
“这里这般简陋,只是江家给你的教训。在这里待够了,我会将你送去诏狱,各种刑罚滋味由着你尝尽。”
说罢,江砚行不再理他,往外走去。
门口的守卫从未见过这样的江砚行,仿佛平时那样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一个皮囊表象。
似是厌恶身上溅上的血迹,江砚行皱着眉将外衫缓缓解下,随手递于守卫。
那守卫忙不叠接过,恭敬地送他走了。
江砚行离去之后,这样炎热的天气,守卫看着手上的这件血衣,后背却生了一层黏湿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