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几度(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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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走到了干明殿外,看到众多殿前侍卫,杨荣把郁微唤到了一旁的墙根,仔细交待着:“其实有我在,干明殿不会出岔子的,殿下本不必亲自来这一趟。如今我只能送到这里,剩下的我已安排好。过会儿会有人来送汤药,我已交待过,殿下只要跟在最末,便能进去。”
杨荣做事向来心细,方方面面都考虑得甚为周到。
当日在曲平时,他主动前来拜见郁微,并且事事有商有量,从未有任何决定越过郁微,所以郁微才格外能信得过他。
宫宴之乱过后,杨荣感叹于郁微心细,自然更信宜华公主是个能挑大梁的。宜华公主有为难之事,他自然会帮上一把。
“多谢杨指挥使了,此恩,本宫铭记于心。”
杨荣道:“不敢承殿下之谢,只是如今宫中都是何宣吩咐下来的人,让一个小小兵部主事担这等大事,我也实难放心。有殿下在此,我倒能安心一些。”
宫中都是何宣在吩咐周旋?
这些事郁微倒是浑然不知,只不过没能等她发问,便看到了从宫道尽头来的送药的一行宫女。郁微匆匆别过杨荣,便混入了其中。
皇帝多日昏睡,今日好不易能清醒一些,欲张口唤水,却发觉嗓音沙哑几乎不能出声。
他艰难地伸出手来晃动着床帷。
郁微见宫人走后,独自留下,这才越过珠帘往里去,谁知瞧见皇帝的身子越出了龙榻,几乎就要摔在地上。
郁微忙将他搀扶起来,倒了些茶水喂给他,道:“父皇,是我啊。”
润了嗓子的皇帝费力地喘息了一会儿,才断续着开口:“你怎么,穿成这副、这副模样?这几日,朕心、心不安,觉得这干明殿怪得很。”
“哪里怪?”
皇帝道:“孟罗才不见了,侍奉朕的人,朕都没见过。唤人来,却都将朕视若未见。”
宫人与寻常不同,自他病重之后,皇后与贵妃却都没来过。太后薨逝,也没人来问丧仪诸事,即便他病重,也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见郁微不答话,皇帝道:“朕早该猜到的,只恨没早些听你的话,让永王离京。”
半晌后,他身心疲倦地躺回了软枕上,只不断地重复着“你不该来”这几个字。
好不容易入宫,郁微自然是有话要说,可是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鸟鸣。
这是杨荣与她约定好的,若是有旁人往干明殿中来,便以此哨唤她出来。
郁微起身,对皇帝说:“今日见父皇无碍,儿臣便放心了。宫中如今都在永王的人监视之下,儿臣须得回去。若得着机会,会再来的。”
说罢,郁微挑开珠帘出去。
她今日虽穿着宫女的衣裳,却还是担心被旁人发现,只好一路上都低着头。
才走出殿门没多远,拐过廊角,她便听到了身后侍卫的声音。
“站住,你是哪个宫的?为何在此?”
郁微未答话,却看到四周并无旁人。
若是她出其不意动手将此侍卫敲晕,或许还能有转机。只不过此举太过冒险,她一时没下得了决定。
身后的侍卫却道:“转过身来!”
郁微咬着牙,握紧了拳。
还没转身,迎面却走来一人。雪色湖绸长袍,身形高挑颀长。
是江砚行。
身后侍卫不再追问她的身份,而是朝江砚行见礼:“太傅。”
江砚行颔首,然后目光与她简单地相接,对着郁微厉声道:“送个药送这么久,太子殿下四处寻你不见,现下正在东宫闹脾气。如此躲懒,回去领罚!”
郁微心领神会,抑低声音答:“奴婢知错。”
江砚行道:“与我一同回去。”
“是。”
直到走出了宫道,转进御花园中,江砚行才稍稍慢下步子,侧目看她:“殿下也太荒唐,此时入宫,竟不知会我吗?”
郁微叹了气:“知会了你,你就会帮我吗?”
江砚行反问:“为何不会?”
自那日说过伤人心的话,郁微便没再想过指望江砚行,即便是让杨荣相助,也从没想过还有一个他。而江砚行这话却说得让人窝心。
腕间一热,郁微低头,却看到江砚行抓了她的手腕。
她一惊:“你做什么?”
江砚行却道:“自己手被擦伤了也不知吗?”
郁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手背不知在何处刮擦出一道血痕。想来是方才急着从干明殿中出来,碰到了什么。
江砚行没松手,就这般一直轻轻地抓着她的手腕,带她来了一处空房中。
宫中竟有这样的居处,郁微从未见过。
她看着江砚行准备清水与包扎的绢布,然后极为细心地为她处理好了这道血痕。
郁微有些别扭:“这儿是谁的住处,你也不怕有人闯进来看见你我了。”
江砚行无甚表情地收拾好东西,答:“我自幼被送到宫中,便居此间。只不过如今身为太傅,不大方便再于宫中居住,就鲜少来过了。不过你尽可放心,不会有人来。”
原来如此,郁微点头。
没一会儿,她又问:“那我今夜可否在此借住?”
江砚行动作一顿,转身看她。
她解释道:“好些话还没来得及问清,也没见着姚辛知。我不能总麻烦杨荣,今晚若能留在宫中就最好了。外面都是侍卫,我……”
话才说了一半,江砚行便已经从柜中取了一床锦被,递到她的跟前,道:“干净的,没人用过。”
郁微接过锦被铺好,又问:“那你呢?你今夜要回去吗?”
江砚行却已经点好了烛,摇头:“我不放心,在这儿陪你。”
“其实用不着的。”
江砚行却毫不留情地嘲讽:“用不着的话,方才殿下就不会险些与那侍卫动手了。闹出事来,你再想入干明殿可就难了。有我在,终究方便一些。”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
郁微不再挣扎,便靠在床榻边缘,看着自己手上包扎的绢布。
天暗得极快。
郁微泛起了困意,看着一直在沉默看书的江砚行,道:“此间就一张床,若给了我睡,你便打算睡在书案前吗?”
江砚行闻声看过来:“嗯。”
这倒很难办,睡了人家却始终没给个明白说法的是她,不忍江砚行就这般坐一整夜的也是她。
百般纠结之下,郁微往床榻里挪了挪:“其实……这张床榻是够两人挤一挤的。”
江砚行轻声一笑:“算了吧。”
郁微气极反笑:“你何处我没见过,此时扭捏什么?”
江砚行又点了一支烛,铁了心继续看书,然后从容道:“我大约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我是个方寸不乱的正人君子。我若真是如此,那夜就不会受了你的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