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几度(8)(2/2)
她能理解留在宫中,却无法理解整座皇城被永王的人手控制,连她都不能自在行动。
丧仪不办,皇帝的病不治,只做限制她走动之事,又与囚禁何异?
姚辛知怒道:“回禀你们永王殿下,不顾一切围困皇城,是不是想造反?不让我出宫,不许宜华公主入内,那好歹请你们江太傅来吧?”
宫人们惊于她说话直接,却不敢这么回禀,只好接着劝:“将军切勿说这种话啊。永王殿下亦在病中,如今宫禁事宜是兵部的何大人在做。江大人只怕也是无能为力的。”
“他何宣算个什么东西!”
姚辛知气得头昏脑涨,说话也越发不顾及,“一个攀权附利仰江家鼻息才有今日的小人,给我提鞋我都嫌脏。元玉先生若知所收门生是这副模样,只怕早就将他扫地出门了!你回去告诉他,耽搁了我与贺既白回连州,这代价谁来担!”
门被推开,阔步入内之人正是何宣。
他代永王之意,在这宫中自是进出自如,如今进姚辛知的住处也不着人禀报。
何宣先依礼而拜:“姚将军。”
姚辛知却不满:“你只是个六品主事,见了本将军却不跪吗?”
殿中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在殿外时,何宣便听到了姚辛知的怒骂,此时却也不恼,半晌后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道:“下官何宣,拜见姚将军。”
宫人们看到此景,生怕两人争执起来迁怒到自己,于是在何宣眼神的示意之下纷纷退了出去。
姚辛知迟迟不言语,而何宣也只是做做面子功夫,拜完之后便自己起了身,还俯身随意地弹了膝上的灰尘。
“姚将军有怨言,下官自然能体谅。只不过陛下迟迟不醒,若是宫禁不严,难免要有人乘虚而入闹些乱子。距京不远便有两位藩王,哪个是如永王殿下这般好相与的?”
何宣随意挑了一张太师椅,落座时嘴角还噙着笑,“待这段时日过去,自会让将军出宫的。连州还仰仗二位将军,下官怎敢耽搁正事?”
姚辛知不信他这冠冕堂皇的说辞,也不吃他这一套,直截了当地问:“太后薨逝却不发丧,陛下病重却不许看望,永王病倒也是你的一面之词。就连不许宜华公主入宫,也是由你的口中说出。这就是你让我体谅的吗?”
能直白地问出这些话,倒是传闻中那位不近人t情的“悍匪”了。
他笑了两声,倚靠着椅背,道:“将军直爽。但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生疏,要将军不惜动怒来质问呢?”
“我与你难道还熟络不成?”
何宣摆弄着折扇,道:“将军的兄长,不正是死于当年的菏州案吗?为着此事,将军还背了一身的污名。在菏州大牢里,你我远远见过一面,想来将军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何宣了。”
不提倒罢了,一提起这些,就激起了姚辛知逆反的怒气。她此生最不愿将自己的脆弱袒露于人,这么些年也从不提那些狼狈的过去。
而这个何宣却与永王一样,几次三番以落难时的痛苦,试图博取姚辛知的亲近。
她道:“我自然记得你,可那又如何?”
何宣道:“你不恨吗?”
姚辛知道:“当年宜华殿下已为菏州案昭雪,我自然也无遗憾,我有怨,却不恨。”
何宣却道:“你我都有过微不足道的过去,本该相惜,实在不该闹成今日这般境地。若是将军能理解我,理解永王殿下,那就再好不过了。连州能有什么前程呢?只要有崔纭在,你就只是他麾下副将,可若是……”
“我算是听明白了,你做了狗,却想拉我也下去。可你我不是同路人,也注定走不到一条路上去。”
这话实在是难听,即便知晓姚辛知说话直白的何宣也实在是难以接受。
何宣登时起了身,脸上的亲和再也装不下去,双眼中似隐忍着焚烧的阴郁。
看他气极甩袖而去,姚辛知朝他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只觉这间寝殿被他踏足过,连味道都变得难以忍耐。
暴雨过后的天气闷热异常。
有宫人送了消暑的糕点来,姚辛知却不耐烦地说她不吃,劝拿回去。
身旁这位宫人却似聋了一般,压根不听她的话。她正准备扬声再说一遍,却看清了宫人的脸。
“殿、殿下?”
姚辛知看殿内四下无人,才敢抑低了声音唤了这么一声。
宫中到处都是何宣安排的人手,能混进宫中来实在不易。郁微的额前已经出了细密的一层汗珠。
姚辛知拉着郁微往帘后去,顾不上问她是如何进宫,又是如何混进这座寝殿的,只问道:“殿下,我觉得不对。从始至终永王都未曾出现过,只怕这所有事都是何宣一手安排的。我想不通,他只是个刑部主事,怎敢做出这种事!”
郁微探了身子,确定没旁人在侧之后,才敢放声说话:“我心中总有不安,我昨日混进了干明殿中,父皇说孟罗才不在身侧了。他们连孟罗才都敢处置,只怕是笃定父皇不可能病愈了。”
“他们竟要……”
姚辛知不敢说。
郁微道:“若是永王所做,倒还知晓原由,可出面只有何宣我却想不通了。曲平的丝绸案,只怕多少就有他的手笔。在江明璋身侧做一个无微不至的学生,尚有能力搅弄风波,更何况此人眼下有官职在身,做事更加方便。”
“殿下打算如何?”
郁微道:“先想办法送你出去。今晨江砚行提了一句,说尤清辉近日也在宫中不得外出,但有收到连州的急递,说是急需你与贺既白回去,想来是海患又起。你若真的困在宫中不回去,才是中了他们的下怀。今日不管事情如何,你都要出去!出了任何岔子,有我担着。”
*
干明殿中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声。
龙榻上病得厉害的皇帝连咳许久,用沙哑破碎的嗓音问:“是孟罗才吗?”
来人不答。
皇帝道:“朕命你答话。”
人影从帘后的阴影处走出,一直走到皇帝的跟前去,手中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皇帝看清了他的脸:“你是……你是太子跟前服侍的那个奴婢。”
何兴挑起笑,搅弄着手中的药碗:“是了,陛下好眼力。孟公公当差不谨慎,不能照顾陛下龙体,奴婢已经将他处死了。今日,就由奴婢给陛下喂药吧。”
听到孟罗才已死,一时气血上涌,皇帝感受到了喉间的甜腥。
他连说话都费力:“刁奴,是你做的!”
何兴不喜欢这个称呼,紧蹙着眉:“奴婢侍奉陛下用药,陛下为何要动怒?陛下若是想见孟公公了,也不必太急,很快就能见到了。你们到了底下,还做主仆。”
那口血还是吐了出来,血丝顺着皇帝的唇角往下淌。
何兴掏出手绢替他擦着:“这些日子陛下都饮着奴婢命人特制的药,身子骨实在经不得折腾了。好好躺着吧,乱动会更难受。”
自知殿内外都是永王的人,皇帝竟慢慢平静下来,眼中的愤懑淡去,换成了平静的哀戚:“你为何这么做?帝位早晚都是太子的,为何急于一时?与永王合谋,未尝不是与虎谋皮。”
何兴变戏法似的取了一份诏书,一字一句地念给皇帝听:“……这些可都是陛下亲自写的,要废太子改立郁连。嗯,陛下对太子好狠的心,也对奴婢好狠的心。当日奴婢也在干明殿侍奉过,可却只因打碎了一只碟子,陛下便命孟罗才打折了奴婢的一条腿。”
直到如今,何兴这条腿虽看似无碍,每逢阴天下雨却疼痛至极。
他想到这里,眼中的恨意更盛,继续说着:“陛下是真龙太子,掌着天下万民。可万民却不在陛下的心上。当年菏州案,奴婢是真恨啊,恨这艰苦世道,恨朱门争相食人之血肉。我差点就得到一切了,你却用这样的诏书来摧毁我。陛下,你信我吧,我会做得比孟罗才周到,我会辅佐新帝成为明君。”
新帝……
皇帝听完这些,恍然明了自己大概是活不过今日了。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直视着何兴,然后猝不及防地啐在了何兴的脸上:“朕没那个命,生不出能做明君的儿子。有永王在侧,你只能助他做个傀儡皇帝。皇帝尚且如此,更遑论你这个奴婢。”
何兴忍着怒气闭眼,一点点擦干净脸上的秽物,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向皇帝:“我能走到哪一步,不是你们任何人说了算的。我既敢弑君,便有来日与永王博弈的底气。等我做了掌印,整个镇抚司都归我管,新帝也只听我的,这奴婢也能做得无比风光。你不信,就在地下瞧着。”
他伸手端了药来,道:“陛下,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