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几度(9)(1/2)
飞花几度(9)
郁岑恢复清醒的神智时,已经是第四日的夤夜了。
他一个人坐在榻沿,试图去回想,却发现脑中尽是花红柳绿一片混沌,丝毫想不起近来所发生之事。只记得那日得知自己不必再回沥平,太过于高兴。
即使再高兴,也总不至于一连多日糊涂疯癫。更何况他自幼习武,体质上佳,除了称病骗取同情之外,连风寒都未患过,更何况是这样荒谬的疯症。
他低头穿好靴子,出了门去。
王府中并无任何异样,入夜后一片宁静祥和,连蝉鸣都不算吵人。
夜巡王府的侍卫听到这边有动静,提高警惕瞧了一眼,看到是郁岑,忙收剑行礼
担心郁岑又起疯症,他不敢掉以轻心,只轻掀眼皮时刻盯着郁岑的言行举止。
“站那么远做甚,近些说话。”
听到这样一句,这侍卫才敢确信今日的永王是清醒的,并不会如前几日那般喜怒无常,动辄摔砸器具、责辱旁人。
兴许是太耗心神了,郁岑觉得不倦不已,摁了摁眉心后,一撩袍摆坐在了石阶上。
“你来讲讲,这段时日都发生了何事。”
看此人不敢擅自答话,郁岑又道:“有什么就直接说,本王恕你无罪。”
那侍卫小步挪了过来,嗫嚅一般地讲着这几日郁岑的疯症,是如何不能认人,如何暴躁易怒。
看郁岑并未有不悦神色,他才继续讲了何宣是如何代永王处理府中事务,如何协助宫门戒严。
听到此处,郁岑眼中才有了异样的神色:“他只不过是个兵部主事,如何能代管宫禁事宜?”
侍卫听糊涂了,挠着耳后:“不是殿下给何大人的权力吗?羽林军向来听殿下调遣,何大人又是您所器重之人,他的意思不就是您的意思吗?”
好一个他的意思就是郁岑的意思。
郁岑缓缓明白过来,自己原想利用何宣,却也被此人精明地摆了一道。事都是他做的,声名无论好坏却让永王府担着。
郁岑遵照诺言并未对侍卫发怒,而是道:“你现在去将文珈叫来,就说本王有事要交待他。”
文珈是郁岑在沥平时的部下,因t做事细心周到,成了郁岑的得力下属,也是必不可缺的左膀右臂。
所以后来郁岑借病回家之后,才将文珈也带了来。当下这种境况,郁岑谁都信不过,只信得过文珈。
此时的文珈正在忙碌着皇城的换防事宜,听到是郁岑好转之后传唤他,当即放下了手头的事务,牵马便赶了回来。
赶到房中时,郁岑正在低头用着晚饭。大概是在用药的缘故,他吃得很是清淡,甚至菜色瞧起来没滋没味。
听到文珈的声音,郁岑连头也没擡,只低头咬了一口清汤素面,道:“近来在忙什么?”
文珈如是答了,都是宫禁琐事,大到拦了哪些人,小到从兵器库中支了哪些兵器,事无巨细全说了一遍。
郁岑搁箸,挑着眼皮看了他一眼:“谁许你这么做的?”
文珈有些茫然:“何大人啊。”
听到这句何大人,郁岑心中的无名火顿时燃了起来,将整碗素面掀落在地,噼里啪啦一阵瓷片碎响。
“你文珈的品阶不比他一个主事高吗?怎的竟一口一个何大人地唤着,是真将他敬到天上去了不成?本王病中不理事务,你便由着一个竖子胡乱行事?”
这一通责骂让文珈摸不着头脑。
郁岑出事犯疯症的当晚,他并不府上,待回来之后才听人说何宣受永王之意在处理事务,其中真假他并未怀疑过。毕竟这些年何宣也算是永王的心腹,甚至不惜将他层层提拔至兵部。
直到文珈现在才恍然明白,这从始至终竟是何宣一人擅作主张。
“若非他顶着殿下的名头,我等也绝不会听他的话。”
文珈道,“只是属下不明白,他如此自作聪明,就不担心殿下病愈之后与他算账吗?这胆子也忒大了些。”
郁岑冷笑道:“他自然不怕。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说一切都是为顾全大局,公为大辰,私为本王——没出事也就罢了,出了事全是本王来担罪,他自然可以从中摘得干净利落。他借着本王的权势为自己立威风,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这边正说着话,外面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禀事之人步履匆忙,甚至没留心脚下的门槛,在进门之前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跟头。
他顾不得疼,结巴着对郁岑道:“出,出大事了……”
郁岑嫌恶这不稳重的模样,紧皱着眉。
此人喘匀了气,道:“宫中传来的消息,陛下驾崩了!”
*
天色阴沉沉的,随时都会落雨。
梧桐树的枝杈被狂风撕扯着左右摇摆,叶子呼啦作响,犹如厉鬼一般张扬。
尤清辉心中不踏实,简直称得上是坐立难安。公务繁杂,大辰从未有多日不办差的先例,更没有将元辅困在宫中,不许见办差之人的先例。
连州呈兵部的急递昨日便送到了他的手上,可如今孟罗才不见踪影,干明殿不得入内,上哪儿找人朱批回复崔纭呢?
“阁老歇一歇,喝口水。”
与他一同被困于此的大学士陈琅斟茶劝说着。这壶茶已是第三次添水了,味道寡淡。他尝了一口,也不计较,权当是润喉。
尤清辉手执急递轻拍了拍,对陈琅道:“即便等不到司礼监的批红,今日也得让姚贺二人返回连州去。若非事出紧急,崔纭不会这么不懂规矩地三日里呈上两封急递。”
陈琅叹口气:“贺既白还好说,毕竟事急从权,他此刻定然已在返连州的路上了。但姚辛知呢?她可也在宫内呢。永王与那个何宣不放人,我们能怎么办?”
“反了,我看他们是要反了!”
尤清辉扶着桌角咳了好一会儿,直到陈琅也起身抚他后背助他顺气,这才好上一些。
尤清辉指着殿外,怒气冲冲:“曲平丝绸案时,我便甚觉不对!其中必有永王的参与。他乔装一只病猫换取怜悯,实则狼心野心,败絮其中!”
陈琅唯恐被外人听到,当即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悄声地将敞开的殿门关上,这才松了口气。
看他这副畏首畏尾的模样,尤清辉更是恨铁不成钢,想来如今境地,想要解决问题,须得即刻想法子。
“罢了,我去廊下透气。”
陈琅愣住:“外面狂风不止啊阁老……”
风的确很大,甚至开始有星点的雨水洒落,沾湿了皇城的琉璃宝顶,如起了浓郁的雾气。只是这雾气才生,转瞬就被风给吹散了。
步子刚迈出殿中,便见疾步而来的羽林军将不远处的干明殿围了起来。
尤清辉虽眼花,却也能认出,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正是永王郁岑。
时隔几日终于能见上一面,尤清辉再也不顾禁卫的阻拦,疾步追上了前面的那抹身影。
还没等他说上一句话,便听郁岑身旁的人提及了“驾崩”。
驾崩……
算起来,尤清辉已有多年没听过这两个字了,乍一听竟难以快速理解其中含义。
“你们在说什么?”
尤清辉几乎是逆着风奔走,以瘦弱年迈的身躯挡在永王的前面,艰难地问,“永王殿下,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作为两朝元辅,当今皇帝也是他亲眼看着坐上帝位的。在位数年,皇帝有功亦有过,虽不够宽厚,却足够勤政。虽龙体欠安,却也并非药石无医,实在不该于这等危困之际龙驭宾天。
郁岑的袍角翻飞,他冷眼睨着尤清辉,最后只偏头对身后人说:“阁老年迈接受不了,你们,扶阁老下去休息。”
“老夫不去!”
尤清辉几乎咬牙切齿,声音都在颤抖,“大辰的江山社稷,还难能让尔等翻了天!宫中动乱,边患不绝,你不思如何相助,只围困朝臣?史书工笔之上,你不做人了吗?”
郁岑面容平静地解释:“阁老误会了,本王才病愈便听得此噩耗,心中不比阁老好受。”
“连州的战报你可有得知?无论如何,你不该将姚辛知困在宫中。”
郁岑唇角勾了勾:“若是没有一个小小副将便让连州翻了天,那崔纭与废物何异?这帅印还是早些交还回来罢了。”
还没等他撩袍登阶,便见守卫的一名羽林军匆匆而来,耳语了什么。
他面色骤变,眸色逐渐沉郁了下去,含混着几乎难以压抑的怒气。
“陛下宾天之际,锦衣卫指挥使却暗中协助姚辛知闯出宫禁……”
郁岑捏紧了指骨,深知自己日后还用得上杨荣,便道,“活捉杨荣。至于姚辛知,当场杀了!”
一个认不清实事不肯低头的逆反女将,郁岑没有留她活命的理由。
往后他做了摄政王,自可遣自己的亲信前往连州解困。将这大辰的肱骨之臣都换成他的人,那所有的一切自然捏在他的手中。
既已到如今地步再无可退余地,那今日一决,必要有个结果。
*
姚辛知一难敌众,在闯出宫禁时身上已经受了刀伤,格外疼痛。
不过想到只要出了城门,一切便有可解之法,她便不顾呼啸的狂风,驱马加快。
到了城门最后关口,谁知那些人早已严阵以待。她手持长剑,看着前面乌压压的一片人影。
姚辛知扯了扯唇,她征战沙场这么些年,向来谋算得当,从没落到过孤军奋战的地步。她怎么也没想到,比战场还要凶险的,竟是皇城。
或许是姚辛知声名在外,名讳如雷贯耳。城门这些守将也心中不安,不敢贸然动手。
姚辛知于城墙下勒马,朗声道:“阁下是京卫司吴指挥使吗?”
城墙上那人答:“正是。”
姚辛知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误会了,都是自己人。这是锦衣卫杨荣的出城令牌。望吴指挥使通融,放我出城!”
吴指挥使笑了笑:“怕是不能。先姚将军一步的是永王的命令,要我等活捉杨荣。至于将军,当场杀了。”
若非杨荣助她出宫受伤耽搁了功夫,只怕永王的消息还不会在他们之前传到城门守备。
姚辛知握紧了剑,“吴指挥使,永王不顾连州大局,你也要助纣为虐不成?京卫司要做的是护卫皇城,而不是投靠奸人让皇城陷入危困!这等天下大义,你忘了不成?”
听完此言,吴指挥使却道:“我瞧是你忘了。永王受领陛下生前遗命护卫皇城,名正言顺!而你此时不顾一切闯出宫禁,你才是逆臣!”
他这般言之凿凿,连姚辛知也不能判断他究竟是归顺了永王,还是受其蒙蔽不知真相。
可无论如何,京中当家做主的是永王,即便小太子t登基也只会是个傀儡皇帝,半句话也说不上。
她今日若不离开,往后便走不了了。
待崔纭战败,永王出兵相助连州,连州便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连朝臣和百姓都会对他感激涕零,再也没人会说他一句不好。
是非若是被颠倒,一切都会不可扭转。史书之上,只会将她与崔纭,以及宜华公主写成穷凶极恶之徒。
姚辛知抽剑,道:“那便莫怪我不顾同僚情分了!”
“驾!”
□□长鬃骏马如迅疾的风影一般冲进了严整的城门守备之中,剑落,拦路之人应声而倒,血水溅出好远,染红了这条闯开的缝隙。
吴指挥使扬刀,喊道:“杀叛将!诸位立功者,永王有赏!”
姚辛知一路斩杀守卫,往尚未关上的城门冲去。
只要能纵马杀出去,她便有十足的把握甩开这些人。只是闯出宫禁之时是出其不意,且有锦衣卫相助,并不算太艰难。
而此时却是实打实的一人独闯。
拦路之人手持长/枪,个个都是京卫指挥使司最精炼的兵士,守卫皇城从不出岔子,即便姚辛知战场经验充足,从这里冲出去也是要费些功夫的。
一杆铁枪破风刺来,姚辛知偏头一躲,下一招却刺进了她的腰腹。
她忍着痛往后退,紧接着,这铁枪直直挑散了她的束起的发冠,一时长发披散开来。
她怒而回手,长剑划破此人喉咙。
就在她身后将要落下致命一刀时,却出现另一支剑,侧与这刀锋对上,然后出其不意将这持刀之人挑开好远。
姚辛知闻声回头,震惊道:“殿下?”
郁微骑着一匹棕马,身上连铠甲都没来得及穿,竟还是扮成的宫人模样。
姚辛知挑开铁枪纵马后退,贴近了郁微,气喘吁吁:“殿下怎么来了?”
郁微挑眉一笑:“怕你死在这儿!”
“呵。”
姚辛知响亮地笑了一声,以剑抵住数支交叠一处的枪杆,用力一旋便推出好远,“想要我的命,他们还差点意思。”
郁微道:“瑞王的人就在城外,他们不好直接攻进皇城,便在外面候着以备不时之需。只要我们闯出去,他们便能接应了。”
“谁?瑞王?”
郁微道:“你不会以为这些天贺既白不见人影,是抛下你跑了吧?”
几日前,贺既白听闻姚辛知被困宫中不得返回之时,便隐约明白其中复杂。
以他昔日在京中的关系,不难打探出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后薨逝皇帝病重的千钧一发之际,却让素来有不臣之心的永王派兵把守宫禁,他实在不能放心。
于是他当日便离京,前去求助距京城最近的瑞王。
瑞王曾是贺既白的旧主,只因身体羸弱,久不掺和朝局,便早早准了贺既白另谋前程。
如今贺既白在连州做出功绩,暗暗的也算是给瑞王长了脸。
此番贺既白求助,瑞王没有不理的道理。
听完这些,姚辛知朗笑道:“早知道他这么有良心,我就不该骂他总去买衣裳了。等回了连州,我再送他几身好看的。”
不过没想到的是,瑞王的兵马未动,贺既白却孤身前来。
过往姚辛知并不知自己的命有多贵,心中总想着有朝一日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便算个好归处了。
没想到她一朝落难,竟有这些人为她谋出一条生路。
贺既白的忽然出现打乱了守备诸人的计划,两侧兵士登时后退数步,被骑马而来的贺既白给生生冲散,留出一条出城之路。
吴指挥使喊道:“贺既白!擅闯皇城,视同死罪!”
看到姚辛知坚持这么久已经体力不济,身上多处都是血痕,贺既白一把抓了姚辛知的手,将她整个人拽上了自己的马,对城墙上那人喊道:“抓到我再说死罪!不然我有朝一日回来,必杀了你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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