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几度(9)(2/2)
说罢,贺既白看向郁微,问:“殿下,你还可以吗?”
郁微干脆答话:“我刚来,还没受伤。”
贺既白道:“那便好,瑞王的人就等在皇城之外接应……我们,冲出去!”
*
江砚行站在亭台之上看着皇城外的天色,总是心神不宁。
嘉宁公主郁禾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试探地问:“江大人,我皇姐呢?”
江砚行转身看了她一眼,旋即将视线挪到了面前的那片乌黑的云上,轻声道:“我不知,或许此时已经不在皇城了。”
这样狂风乍起的恶劣天气,连农人都会闭门不出。而郁微,又在何处呢。
江砚行喃喃道:“或许,她从来都不该在这里。”
郁禾听不明白:“她不在皇城又在哪里?太子一旦登基,我与母后还有活路吗?”
江砚行宽慰道:“有我在,你们不会出事。等太子登基,你与皇后便奏请出宫为先帝祈福,只要不在他们眼前出现,便能保全性命。我会命人在暗中相护,你们必能安然无恙。”
永王没必要对这对母女不利,落个不好的声名,而傀儡皇帝母子也没有权力做这些事。
只要有江家府兵时刻守着皇后与郁禾,平稳度过这段风波,等日子久了,必能保全自身。
郁禾又问:“江大人与我们素无瓜葛,为何愿意相助?”
江砚行道:“是你皇姐的意思,她离开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们。我欠了她很多,直到如今都无法偿还。若能将你们安顿好,她或许会原谅我一些。”
清晨江砚行睡醒时,榻上便已空了。
只留下了郁微的一纸留信,托他留在宫中照看皇后与嘉宁公主。
她从未求过他什么,若非实在分身乏术,不会出此下策。江砚行自然能明白,也不会推辞。
可是一想起郁微做什么永远不会告知他,甚至连他也不知郁微踪迹,江砚行心中便隐隐作痛。
即使嘴上不说,江砚行也知晓,郁微这是介意他的太傅身份,始终与他隔着一层东西,不肯坦诚。
思及此,江砚行正打算离开,却听到郁禾问:“我去空山见皇姐的那日,江大人也在吧?”
江砚行一怔,转过身来。
郁禾解释道:“半山道上拴着一匹马。我见过,那是江大人你的马。”
江砚行道:“是。”
郁禾道:“江大人在这无言看了一整日了,想来心中是念着她的。若是想念,何不去见呢?我与母后担心她却束手无策,那大人呢?”
惯常骄傲跋扈的嘉宁公主,看人心的本事倒是丝毫不弱。
江砚行道:“我会去见的。”
*
才出京城不到几十里远,这场风雨便休止了。沿途有瑞王的兵马相随,实在是少了许多的麻烦。
皇城方向并无追兵,想来是永王如今最需人马留京相助,实在不愿为着他们而分派守城兵马。
闯出皇城之时姚辛知受了伤,后来都是在强撑。
现如今这一松懈,身上的伤口便开始溃烂红肿,痛得她高烧不止。
郁微守在她的床榻之前一直看护,军中的随行大夫想尽了法子,也只能稍稍为她减缓一些疼痛。
睡梦中的姚辛知也并不踏实,被各种噩梦所侵扰。身上的疼痛恍惚间让她想起了当年在诏狱的情景,痛到极致时只唤了一声阿娘紧接着又睡了过去。
赶路的这几日,她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郁微见过姚辛知的阿娘。
那是个很漂亮干练的女人,生下一儿一女之后丈夫离世,她便独自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姚辛知从小喜欢刀枪棍棒,她也从不制止,由着姚辛知去了。
流落在坊间的郁微在雪中冻出了足裂,每走一步都如针扎一般。
是姚辛知把郁微捡了回去,而她的阿娘亲自烧了热水给郁微沐浴,还毫不嫌恶地给郁微冻裂的脚上药,心疼地说着“真可怜的孩子”。
那样有善心的人,却在儿子死于菏州堤坝,女儿被定秋后处斩之后郁郁而终。
“阿娘,我疼……”
姚辛知的眼角沁出了泪,而她这场梦却似根本做不到尽头一般,已经两整日都没有清醒过了。
一向坚韧的姚辛知,对谁都是同一副钢筋铁骨的模样,却只敢在梦中对阿娘喊一声疼。
郁微给她换着降温用的冷水帕子,宽慰道:“等烧退了就不痛了,张嘴,我喂你用药。”
姚辛知咽不下去药,呛了一口后全给吐了出来。
贺既白挑着帘子入内,接过郁微手中的药,道:“殿下为着她已经几日没合眼,该去休息了,不然回连州长路漫漫,殿下的身子撑不住的。这里有我来。”
郁微轻轻一叹,听从地将药碗递了过去。
这一觉t还没睡够两个时辰,便听到有人传瑞王亲自来了,正在帐中等着要见她。
此番瑞王是救命的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慢人家。郁微顾不上疲惫,穿戴好衣物便去见了。
当年郁微被寻回京城时,这位瑞王皇叔便已经在封地了,因身子孱弱,皇帝免了他入京觐见,所以在今日之前郁微从未见过他。
挑开帐帘,便见一瘦弱的中年男人低头在饮着茶水。
郁微道:“赶路匆忙,没有好茶招待皇叔,实在是对不住。”
瑞王擡眸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笑了:“你便是……宜华?真是年岁不待人,你出生时我抱过你,那时才……”
他搁下茶碗用两手臂围了个圈,“才这么大一点。”
郁微跟着一笑。
瑞王自顾自回忆着往昔:“只可惜你后来走丢了,直到如今你我才能见上这一面。”
兴许是怕郁微难过,瑞王便没提宫中的变动,也没提皇帝的驾崩。
“此去连州,有什么打算?”
见他问,郁微才道:“如今永王想要我与姚辛知的命,京城是回不去了。既去了连州,便先帮扶着崔纭定下边患。永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连州的安危视若罔闻。”
瑞王低笑一声:“他这个人,素来自大得很,心气也高。少时同在皇子学塾中学习,他便总事事与太子比肩,左不过是觉得不公平,为什么他也是皇后之子,却只能屈居人下。身份在这搁着,起这样的心思也无可厚非。但他与你不一样,他只想自己,不想大辰。”
“皇叔为何拿我与他作比?”
瑞王眼中的笑意收敛了些,问:“难道你没有这样的心思吗?难道你没想过,为什么自己是帝后第一个孩子,本该富贵显达,如今却只能被人围追堵截,东躲西藏?”
早在封地时瑞王便听过郁微的事,直到如今看到郁微甘冒大不韪与姚辛知等人闯出皇城,便更能明白为何皇帝最喜欢的孩子不是太子,而是她。
郁微却道:“我若说没有,皇叔是定然不会信的。这世道看的是本事,不是男女。皇叔愿意出兵相助,一来是贺既白相求,二来……我猜,应当是皇叔与永王有旧怨,不愿他春风得意,所以皇叔才将筹码押在我的身上。”
瑞王虽看起来与世无争,但也不想让自己变成任人刀割的肉。
所以在当初沥平缺少粮草的时候,瑞王以旱灾衍州瑞地青黄不接为由,拒绝了永王的相求。其实那个时候,瑞王心中是盼着永王能够死在沥平的。
没想到永王命大,那等缺粮少水的艰难境地也被他熬了过来。
若真的等永王挟持小太子做了摄政王,头一个要清理的便是昔日关系不和的兄弟。
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郁微从一开始便清楚瑞王不会无缘无故掺和这些事。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都有所看重的利益。
利来相合,也并非不行。
看瑞王笑而不语,郁微道:“宜华不会让皇叔押错的。”
*
抵达连州时,已经是数日以后了。
毕竟姚辛知负伤,行路过于颠簸于她休养无益。所以她看到并无追兵,沿途也算顺遂,便一直没有急赶。
亲自来碣水畔相迎的是崔纭的幼子,崔栩。
因为比郁微小上两岁,少年时期又惯不长个子,郁微从来都将崔栩当成个小孩子。谁知只是大半年不见,他竟比郁微长得要高了。
在碣水畔等着的时候,郁微都险些没能认得出来。
“殿下!”
崔栩招手,隔着老远便跑了过来,拉着郁微的手上下左右地看了一圈,确认她身上并未带伤之后才松了口气。
郁微好笑地问:“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能再见到郁微,崔栩兴奋又高兴:“像什么?”
郁微道:“像一只初次见到人就嗅个不停的白毛犬。”
说完,郁微拍开他拉着自己的手,责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
崔栩笑着往后退开了些,不再与她玩笑,也收起了不严肃的模样,颇为周到地安排随行之人进城。
他看到姚辛知的伤势,也即刻吩咐了连州最好的医师。
“战事近来如何?”
郁微牵着马往城中走着,侧目问崔栩。
崔栩道:“有父亲在,战局尚稳。此番姚将军伤重应当多休息,有贺将军在,想来父亲要能松闲些了。”
郁微点头,这才放心。
终于能安稳睡上一觉。
郁微却难得的梦到了江砚行。
行军数日,她几乎没精力想起他,而这神思一松,她却发觉自己心底还是念着他的。
夜半她披了衣裳起来倒水喝。
半碗凉水喝下去,她强迫自己清醒一些。
此人是太子太傅,又有曲平江家在姜关,永王无论如何也会给江砚行足够的面子。
他不仅不会有事,往后还是富贵前程。
不过从此以后,他们二人之间便是真正的再无干系了。甚至若是再见,他们还是立场相对的仇敌。
不知为何,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一直到天亮,郁微顶着自己熬了一夜的乌眼青出门,连崔栩都看出来她精力不济。
崔栩道:“原本还想唤殿下陪我一同去佛寺还愿,殿下既未休息好,那还是我自己去吧。”
“我好着呢!”
郁微揉着鬓角,“或许走一走晚上便能睡着了,我陪你一同去。”
郁微心不在焉,也没问崔栩是来这佛寺还什么愿。
崔栩在那烧香拜佛,而郁微则在寺中闲步。
寺中那株青檀树已有上百年,生得是郁郁葱葱。
她绕着看了一圈,还是心中烦闷难解,起身走向佛寺之外,打算在外面等着崔栩。
郁微心不在焉地折着袖角的布料,谁知还没走出寺门几步,她一擡眼便看到了那抹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又熟悉至极的身影。
江砚行……
江砚行不该在京中吗?
太子登基,他身为帝师自是尊贵无比。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整个江家,在大辰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忍辱负重那么久,他等的不就是太子登基,他作为新帝的老师从此位极人臣,不再被任何人掣肘吗?
一片坦途的大好前程摆在这里,他却出现在了连州,出现在了郁微的眼前。
郁微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当日离开皇城的危急时刻,她都没有这种几乎要颤抖的愤怒。
也不是愤怒,她说不清,在看到江砚行时什么都说不清了。
“你疯了吗?”
郁微问他。
江砚行似笑非笑:“或许是吧。”
垂眸轻笑,却有一滴莹润顺着鼻尖滑落。良久,他才再看她:“循规蹈矩这么些年了,偶尔离经叛道一回,应该也没那么罪无可赦。你不是问我能为你做什么吗?我到现在也没想太明白,只知道,我不能再让你一人离开了。”
她是质问过他这些话,可并非是想听他给出的答案,而是为了让他不再纠缠自己。
郁微几乎咬着牙:“愚蠢至极,我不需要。”
说罢,她不再理会他,径直离去。
谁知在擦肩而过时,郁微的手腕却他被握住了。
郁微冷声道:“佛门清静之地,江大人这是做什么?”
“那神佛可知我心事?”
江砚行往后退了一步,直视着郁微的眼睛,“若知我心事,便能理解我。若是不知,便不能指责我。我一生所求唯你一人,干净坦荡,就算是对着神佛,也没什么说不得的。”
“你……”
她轻笑一声:“高风亮节如明月的江大人,也学会这般无赖地纠缠人了不成?我可是违逆的罪人,你缠着我没有前途可言!”
江砚行道:“那夜你说想要我去你身边,我便以为我们算是两情相悦了,没想到你只是为了离开……阿微,那我问你,现在,我还可以去你身边么?”
知道他难缠,却不知他竟执着至如此。
郁微故意刺痛他:“江大人是太子的老师,总不能与我这大逆不道的公主纠缠不清吧?”
江砚行却道:“我若情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