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台逢春(1)(1/2)
雀台逢春(1)
诏狱中刑罚过重,文珈好不容易昏死过去,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他又痛苦地转醒。
从在大殿上被人押下之后,他已经多日未曾进过水米。
文珈所领的羽林军常与锦衣卫起冲突,私底下结怨已久,更无人在此时手下留情,行刑之人都是下重手,只能保证留他一条命。
浸泡过辣椒水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却也始终不能从他口中撬出一言半语。
审问之人随意地倚靠在椅子上,把玩着手中的这扳指,然后饶有兴致地侧过脸来与何兴说话。
“何公公,对于文珈这种背弃主子做下这等孽事的狗,我等必不会手下留情。”
何兴却不冷不热的,神色冷静地饮着茶,随口应着:“按镇抚司的规矩来吧。这些事本不归咱家来管,咱家也只是来瞧一眼,回去也好给陛下、永王,以及内阁那些人一个交待。”
这些腌臜事谁也不想沾身,尤其是司礼监,没几个人手里是干净的。正如上一位掌印孟罗才,据说被处死时连个全尸都没有。而孟罗才,也是受了何兴的算计才死的。
如此折磨文珈的手段,谁看了都得触目惊心,不免会让何兴想起当初关于孟罗才的那些事。
此人明白何兴的意思,便起身恭送:“诏狱这儿自有属下看着,何公公若是忙,便早些回吧?”
何兴掸了掸袍子上的灰,由人引着出去了。
才走出没多远,何兴听得不远处的脚步声,回头留心看了一眼,正是那位宜华长公主。
他定睛看了一会儿,旋即明白过来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随着引路之人一同离开了。
郁微刚推开刑房的门,便被扑面而来的霉味冲得咳了几声。
蓬头垢面的文珈浑身上下皆被锁链所缚,审问之人亲自扬鞭,不像是审问,倒像是刻意为之的折磨。
那人以为是何兴中途又折了回来,忙搁下鞭子凑过来,谁知是郁微,他便有些不知所措。
“殿下……”
这人道,“殿下怎的亲自来这等地方?有什么想问的,殿下差人知会一声就好。”
郁微看了他一会儿,认了出来,道:“是你啊。”
在宫宴出乱子的前一日,郁微曾去过镇抚司,还随手曾与他一把纸伞。而恰好也是这一伞之恩,此人将许佥事暗中见过永王之事告知了郁微,作为回馈。
此人一怔,问:“殿下能记得属下,是属下之幸。”
当时他也只是良心不安,这才多了一嘴告知了郁微。这么久过去了,只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郁微拨开遮挡的垂帐,看着刑房中的各种刑具,然后道:“你叫什么?”
“没取过正经的名字,因在家中排行第六,他们都随口唤一声曹六。”
曹六回话时很是局促。
即便他不怎么知晓贵人之间的纷争,但也知晓,眼前这位长公主是受先帝之命辅政,连锦衣卫是指挥使杨荣都刮目相看之人。
郁微只是点头,并未继续与他攀谈,而是问:“这几日永王的人都来过吗?”
曹六摇头,表示永王从未派人来问过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宫中的何公公来过,前脚刚走。”
“何兴?”
“正是。”
司礼监本掌管着镇抚司诸事,何兴亲自来盯着行刑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可是不知为何,郁微想起了江砚行在连州时对他说过的话,提及何兴是如何积攒着心思,一步步将孟罗才拖垮清理掉的。
以孟罗才在司礼监多年的累积,近到宫中各司,远到各州衙门,都与他或多或少有些什么盘根错节。若想将他的根基彻底铲除几乎是不可能的。甚至先帝也并非不知孟罗才都在私底下做了何事,只要无伤大雅,能容忍便容忍了。
若想将这样的人置于死地,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得出来。
但何兴做到了,他知道皇帝最在意的就是宫中贪墨,尤其是战事军饷告急的紧要关头的贪墨。多年筹谋最后一举成功,除掉了先帝跟前最信任的宦官。
能有这样的心思,此人绝不简单。
谁都对文珈避之不及,急于明哲保身的时刻,他竟还敢亲自往诏狱中来,绝不止是来盯审问这么简单。
郁微问:“他都说了些什么?”
曹六回想了一会儿,道:“何公公在这儿坐了好久,但只是饮茶,话么……哦,他就说让我等仔细审问,若是撬不开文珈的嘴,该用刑就用刑,不必顾及文珈与永王之间的t关系。他还说,锦衣卫是为当今陛下做事的,切不能徇私放过这样的小人。”
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
但郁微也是在此时忽然想通了。
何兴谋划这么多,为的是能掌权,能让小皇帝掌权。而永王就是他一路辛苦筹谋中最大的一块挡路石。他自会为了除掉这块障碍而不遗余力。他巴不得将文珈身后隐藏着的人给揪出来。他亲自来诏狱,也是担心锦衣卫心有顾虑,不敢对文珈如何。
若真是如此,何兴想得的确很是周到。
但他不知,文珈是块硬骨头,他是宁愿在大殿中自戕,也绝不肯将永王交待出来的人。何兴就算指使锦衣卫处死了文珈,也是毫无用处,反而会将线索就此断掉。
郁微松开垂帐,对曹六说:“你们先出去,本宫有话单独问文珈。”
曹六犹豫了。
这并不合规矩,为了防止人出事,除了有皇帝旨意,无论谁来诏狱中见人,都必须有锦衣卫在侧。
郁微却道:“文珈之事是本宫亲自在大殿上公之于众的,你难道还疑虑本宫会杀了他灭口吗?你们已经审了多日,他说过一个字吗?若他仍旧这么重伤且水米不进,只怕连明日都熬不过。若还未审出什么这人便死了,你们又要如何交待?”
这些话也不无道理。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会变通的。曹六这几日原本就担心文珈会死,一直忧心忡忡。文珈在锦衣卫跟前是一个字都不肯说,或许换了郁微会好一些。
想到这儿,曹六躬身一拜,退了出去。
文珈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了,脑袋低垂着,唇边还在渗血。血丝顺着下巴滑落,滴在他的脚边。
郁微唤他:“文珈。”
文珈不答话,也没有动。
郁微拢了拢衣袖:“在大殿中,他连为你解释都不肯。你进诏狱这么久,他亦不愿连遣人来见你。若你说出实情,或许是流放发配,总之能留一条命。若是你将这些罪揽在自己身上,可就只有死里一条了。文珈,这样的主子,也值得吗?”
郁微叹道:“那你就忍心留你妹妹一人,在这世间受他磋磨吗?”
文珈垂着的手指动了动,几乎耗尽了精力擡眸看她,良久,只是哼笑了一声,声音中听着夹杂着悲切。
“你笑什么?”
文珈眼底的悲切被收敛,转而变为浓得化不开的恨意:“你们不必千方百计从我口中打听什么,我说过,我不会说的,要杀要剐随你们。”
“本宫不杀你,也不剐你。”
郁微尾音带了点笑,笑得极轻,却又足以剜动人心,“本宫最大的乐子,是看你们自取其辱,自相残杀。文珈,你在郁岑眼里就是一条狗,你的命在他眼中不值钱,在我眼中更是不值。所以我下手,不会比他轻。”
“只是苦了你的妹妹。”
文珈嗤笑:“吾妹早夭,不在人世了。”
郁微却道:“道道酷刑你皆尝过滋味,锦衣卫最厉害的手段也撬不开你的嘴。若她已不在人世,你方才就不会开口说话。”
一个人越是在意的事,就算嘴上不说,身体也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
不能动弹的文珈低垂着眼,凌乱的头发顺势遮挡住他半张脸。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久到郁微险些以为他断了呼吸。
直到他唇角扯动,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最后道:“我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我有的选吗?她才十六,殿下,你放过她吧,这一切与她没有关系……”
这句话说得苦,大概是他已经想清楚,郁微是有备而来,来之前便已经知悉了一切。即便是他有意隐瞒妹妹的存在,也早已无济于事。
“是本宫不放过她吗?”
郁微走近前去,直视着文珈的眼睛,“是谁用她威胁了你,你自己心里清楚。若是你死了,你觉得以永王那薄情冷心的性子,会善待你的家人吗?你也说了,她才十六岁。”
十六岁,多好的年纪。
文珈已经好久没见过她了。
久到几乎忘了她唤兄长时会如何笑,又会如何从忙碌中抽出空来,捧着碗来劝他尝一尝新做的甜瓜酪。
“本宫能救她,以此为交换,锦衣卫审问时,你要配合说出实情。”
文珈摇头:“没用的。”
即便真的将一切和盘托出,只要郁岑不认,便能说定文珈是攀咬。
郁微却道:“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你如今只有这一次做出抉择的机会。”
门外候着的锦衣卫曹六来催,说是谈得过久他不好交待。
郁微看得出文珈不愿说,终于也不再逼迫,转身就要走。谁知文珈却开了口:“殿下。”
“她自幼与我走散,我苦寻多年,才终于打听到了她的去处。”
文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面上的笑牵强至极,“本以为我们永远不必再分开了,直到……直到永王纳她为妾室。她在永王府中,我没有别的办法。若是殿下能救她脱离苦海,文珈必不顾惜一己之身,甘为殿下杀人之刃。”
*
文珈身上担着几百万两银子,如今又被关押受审,昔日与他有过走动的皆人人自危,生怕这把火不知何时烧到自己的身上去。
案子是要慢慢审的,天长日久便成了一种折磨,想要文珈即刻便死的人更是不在少数。只是诏狱的门却不是寻常人能叩得开的,更何况如今掌管诏狱的杨荣对郁微唯命是从,说一不二,更是将文珈看得极紧。
郁岑倚在坐榻边上,神色懒怠地听着人唱曲。他还伸直了一条腿,任由下人轻轻地捶着。
这曲子翻来覆去唱了一整日了,也没什么新意。他不免烦躁,心中闷了一肚子的火气不知往何处发泄。越是烦闷,他的额头便越是疼得厉害,恍惚间还如之前犯了疯症时那般。
他伸手去剥葡萄,汁液才濡湿了指腹,他便眩晕了一下,这颗圆润的葡萄随即滚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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