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犹洁(7)(1/2)
玉碎犹洁(7)
江砚行的语气比寻常还要冷上几分,连他惯常对人的温和都丝毫不见。
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之人。
这些年,徐闻朝总是会想起曾经,他头一回入学看到江砚行时的场景。
大雪如绵的冬日,一个瘦削的身影跪在雪地之中,冻得通红的手指还停在冰凉的古籍竹简上,不停地抄录着什么。彼时的江砚行不过九岁。
途径时,徐闻朝偷偷揪了把徐蹊的袖子,问:“爹,他是谁啊?”
徐蹊只是拎着徐闻朝的后衣领,催着他赶紧走,别在这儿惹麻烦。过了后园的竹林之后,徐蹊才解释:“圣驾亲临曲平时,江奉理居功自傲,竟敢怠慢。他事后请罪,将自己的小儿子送到了京中来。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
徐闻朝边走边回头看,仍旧问着:“既是江大将军的儿子,怎会跪在这儿?他课业也不好,被夫子罚了吗?”
即便是看在江奉理的面子上,哪个夫子也不敢让江氏少公子跪在冰天雪地里。
毕竟江砚行与自己的儿子年岁差不多大,徐蹊看着这样小的孩子受人磋磨,也总是于心不忍多一些,只是他知晓,无论怎样,他也不能多管闲事。
徐蹊说:“没有圣意,谁敢让他跪?江奉理近来又生事,陛下动怒,底下人便找借口惩戒这个孩子。说到底也是江奉理不对,即便为着儿子,他也该收敛些。”
后来逐渐年长的徐闻朝才知晓,江砚行名义上养在贵妃膝下,实则陈贵妃从未照顾过他,只是将他扔给宫人照拂。
徐闻朝与同窗玩乐时,吵嚷得几乎掀了房顶,而江砚行却好似听不到一般。
还有一回,徐闻朝碰碎了江砚行的一块玉,近乎千金。他正慌得不知所措,江砚行却将碎片拢了起来,随手丢弃,没有计较。
金银在他眼中什么都不算,甚至是厌恶的。
徐闻朝没见过他会冷硬地拒绝什么,也没见过他有什么格外在乎之人。
他总是独行,与谁说话都淡淡的。
总归与此时不同,言谈再无君子风度,而是冷若冰霜的疏离和计较。
徐闻朝了然,只道:“听闻是江大人将殿下从空山带了回来,那闻朝便在此谢过大人了。不过此番我来了,大人便请回吧。”
“你可知她为何始终不喜欢你?”
江砚行语声淡淡,如在说闲话,又轻而易举地在徐闻朝最痛之处扎了一针。
徐闻朝捏痛了自己的指节,心中反复默念此处是公主府,不可起冲突,才冷静道:“与你无关吧?”
江砚行低头拍着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叹一声,走近他一些:“你不想听吗?”
“不想。”
徐闻朝擡腿欲走,却被江砚行按住了肩,不得已停在原地。
“徐闻朝,空山出事到此刻,已经近两日,你在做什么?她下落不明,你又在做什么?既然不肯相助,又何故此时出来假惺惺装模作样?”
身为太傅,江砚行手中并没有调遣人前去空山搜寻的权力,单凭那几个府中守卫也决计不够。
思来想去,他只能求助于徐蹊。
只是不出意料,徐蹊将他拒之门外,说什么锦衣卫和羽林军都已出动搜寻,其余人须得留在皇帝跟前照拂,并不能再派遣人手跟随前去。
徐执盈因此事险些受伤,徐蹊心中不快也实属常理,但徐闻朝却也避而不见,着实让江砚行无法理解。
这般各扫门前雪的做派,使得江砚行最后放弃了他们能够施以援手的希冀。
现如今郁微无甚大碍地回来了,他自然没有再给徐闻朝让步的理由。
徐闻朝怔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徐蹊究竟背着他做了什么,解释道:“什么相助?我这几日在府中关禁闭,我全然无知……”
“你是否全然无知我不想知道,你们父子之间的恩怨我也毫无兴致。如今阿微安然无恙,我便还敬你一句徐公子,但今日这门,你进不了,她歇下了。”
*
案台上搁着一碗温茶,灯烛不够亮,全凭穿过横斜枯枝的月光映衬。
火光闪烁间,江明璋的眼睛不适,只得放下了手中残卷,揉着疲倦的眼角。
小院外的叩门声在寒寂冬夜格外清晰。
随行书童早已歇下,他只得颤巍巍起身,亲自去开了门。
“殿下……”
郁微总是不走寻常路,每回来见他,都是夜深人静之时。
不似上一回见面的冷淡,江明璋先行一礼。
他年岁大了,跪礼并不方便,郁微及时扶了他一把,示意无旁人在此,随意即可。
廊外霜气重,江明璋引着郁微往正堂去。
来了客,他方找出多余的几根蜡烛点亮。
他想给郁微沏茶,翻遍柜阁也只找出了些仅剩的苦丁茶。
昔日工部尚书,无限风光,如今却门庭冷落,可知他回京这么久,从未有人登门拜访过,因此毫无准备。
“殿下伤势如何了?”
他将热茶递过来。
郁微双手接了,道:“休养这半个月,已然好多了。如若不然,今日也不会出门来。”
坐在梨花木椅上的江明璋苍老了许多,枯瘦的手指不停地摩挲着纸页,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郁微先打破的沉默:“多谢元玉先生的折子,如实奏陈当年永王在菏州犯下的罪孽,若非如此,也不能顺利给永王定罪。”
江明璋混浊的眼眸却带了点湿润,盯着烛火看了好久,终于自嘲般笑出声:“我这样的人,所说之言还能有人信,便知足了。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永王死得容易,不能以私通青烈罪论之……”
谁也没十成十的把握,说永王与青烈有关系。正是没有证据,使得他死得着实过于容易。
室内并未烧炭,在寒寂的夜里显得分外清冷。郁微抵唇轻咳几声,拢紧了披风:“是啊,我设下空山埋伏一事,便是想证实,他手底下有青烈之人。奈何那些刺客发现山底有锦衣卫,竟都服毒自杀了。事到如今,他是否与青烈有关已经不重要了,左右都是死,谁管他如何死的呢。”
“话是这么说。”
江明璋抿一口茶汤,“就怕其中牵涉的还有旁人,有所遗漏。”
说起遗漏,郁微倒是想起一个人。
此人为永王做事那么久,却在空山祈福那一日反水,提前备好人手,杀了刺客一个措手不及,还救下了徐执盈。
韩仁是他的友人,他供出韩家之时却没有丝毫留情,仿佛本该如此。
郁微试探地问:“元玉先生,何宣是如何成为您的学生的?”
没想到她会问此事,江明璋缓慢地思索着往事。一想起何宣,还是满脸笑意:“他啊,他是个好孩子,虽说出身不大好,但争气。”
“哦?”
“那年他赴京城准备春闱,但举目无亲,只有和同伴的一张字画摊……”
风雪中的字画摊在冷寂的街道中仿佛飘摇的孤舟,一张辛辛苦苦描绘的字画兴许只能换来几枚铜板。
这几枚铜板在京城换不来好炭,也吃不上几口热饭。
同窗嫌恶他是个穷书生,百般折辱,但何宣却始终不为所动,只将白日赚来的钱换成灯烛,挑灯读书。
即便如此,在江明璋讲学之时,他仍会准时出现在窗外,只是坐在冰凉的石阶上,趁机听上几句。
只要临近散学,他便提前悄然离开,不愿扰了诸位学子。
江明璋很早便注意到此人了,雪下得盛时,他发着抖,仍旧一步不离。
他心生怜悯,要他入室内听学。
听了这话的何宣却摇头,说自己付不起听学的银子,执意不肯。
江明璋无奈,只得在讲学之时,略微提高声音,照顾墙外那个辛苦求学之人。
果t不其然,春闱毕,他荣登杏榜。
这本是他自己辛苦的结果,却在揭榜之日跪在江明璋跟前,叩谢恩师教诲。
“隔墙听学,我不算你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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