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犹洁(10)(2/2)
“我……”
何宣闭目,t吸了一口气,说:“家破人亡时,我没想那么多,只想报仇。而仇人高坐庙堂,我一个寒门书生,穷极一生也无法企及。所以……我选择去学舍碰运气,或许能得到你的赏识。”
果真不是为了求学……
江明璋淡笑,问:“然后呢。”
“与你同回曲平的前夜,我去找过永王。我告诉他,我可以替他做许多事,包括,在必要时,杀了你。他同意了,但还不够相信我。”
何宣苦笑,“为了这份信任,我……我将你交付给我的曲平军名册与布防图,递到了王府之中。”
即便他今日不说,江明璋也猜到了。
江明璋不言语,实示意他说下去。
何宣道:“连州丝绸被截一案,是我怂恿薛逢做的。薛逢有勇无谋,满心都是对朝廷削权的怨恨。我告诉他,只要做完此事便能扶新君即位,之后便能册封他为将军。他这样的人,是最好用的棋子。用过即杀,无人知晓。直到如今我也不后悔,大辰早已朽烂,朱门权贵食人之骨血,本该偿命。”
同行数年,江明璋直到今日才听何宣说起这些苦痛,方才明白,原来他这样恨,恨到近乎疯狂。
江明璋的手指轻颤,面上却平静:“去年冬至后,砚行与我争吵,他执意说我身边有青烈细作……”
“我安插的,换言之,也是永王安插的。”
何宣以汤匙搅动鱼汤,若有所思地苦笑一声,“但那些人并不尽听我的话,所以刺杀公主之事,与我无关。宜华给菏州翻案,我铭记于心,我不会动她性命。”
说完这些,何宣端起碗,将鱼汤饮进,起身就要走。
一条腿刚迈出门去,他便听到身后的江明璋开了口。
“何宣,你记恩情,说明你良心尚未泯灭。但你的良心,不能在意一下战乱之下的寻常百姓吗?到此为止吧,你伤害的那些人,就没有家人吗?他们的恨意,就比你浅吗?”
从何宣做下这个决定之后,便没有回头过。偶尔会从梦中惊醒,雨打窗棱之声沙沙,细听仿佛有人声呜咽。
恨,他恨。只有不停地以仇恨说服自己,麻痹良知,方能忘却那细若游丝的一点愧。
对恩师江明璋的愧。
何宣收回了迈出一半的腿,转过身来,面庞被灯烛映亮。
“大辰江山,从君王到臣子都已腐朽,他们连一点悲悯都没有,像看热闹一样,看着我们这些蝼蚁玩物挣扎求生。他们自私,傲慢,只会用鄙夷之眼看人。让这些人死了,能救千秋万代的人!所以,无论牺牲什么,我都不在乎!”
薄雪落下,静谧无声。
院墙外寒光一凛,仿若许多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二人。
他们师徒,从未有这般僵持之景。
那些谆谆教诲、殷切期盼,从最初便裹上了一层欺骗利用的外壳。
江明璋那夜没能安眠,而是将宅院中的几名仆从以各种理由支了出去,告知他们,不到天明,不要回来。
何宣这般心思深沉,即便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误会了江明璋,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他今夜冒雪前来,是为道歉,也是为江明璋递了回乡的折子,让他的恩师放弃京中一切,回乡去。从此再不回这漩涡中来。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院子外埋伏了许多暗卫。
江明璋是将门出身,又怎会看不出这些?
只是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江明璋将竹椅摆在庭院里,看了半夜的雪,直到鬓发如霜,好似耄耋苍苍。
而他想起了自己的年少。
他一身傲骨,不甘一身才学无处施展,悖逆家中掌控去求学、登科入仕。
他想如书中所言那般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殊不知一切都与他所学相违背。
若是官场失意,不如求之于学舍。
他宁愿去做一个寻常夫子,将自己做不到的种种事,交由学生去做。
因此,他看到了那个每日准时出现在学舍之外的贫寒学子,那个躬身拜向他的温厚书生。
有生如此,大辰或能有所改观。
这是江明璋一直以来对何宣的期盼和认可。
这样的期盼,也是被何宣亲手打碎的。即便他今日不来,江明璋也猜到了。
雪下得大了。
他知晓自己再也走不出这个院落,也无颜面对众人了。他予以赏识并亲手教导出的学生,手上沾满了无辜的血。
那些血,好似也沾在了他身上,怎么也拂不去。他名为璋,取字元玉,一生都想做无瑕之玉,奈何从未如他所愿。
绝笔书信压在木架的最底下,他推开门,重新坐回竹椅上看雪。
那夜的雪,在清晨落在江砚行的肩。
周遭景色逐渐模糊,锦衣卫的声音在耳畔从清晰变得嘈杂。
江砚行站在原地,扶着石柱,眩晕之感使得他久久没有回神。
“江大人?”
陈琅扶了江砚行一把,“此处交由我们便好,大人先回府休息?房顶上有人走过的痕迹,此事定没有那么简单,我等必会查清。”
江砚行想说好,却不能出声,只是颔首。
虽有几年相处,但江砚行与江明璋属实称不上亲近,甚至不算太熟悉,但得知一切的他还是有莫大的悲痛,仿佛那种绝望也曾落在他的心上,如巨石一般压得人难以喘息。
扶着墙往外走时,他却踉跄了一下。
谁知却有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扶了他的双臂,然后顺势握住他的手腕,无比温情。
郁微只是抚顺了他被风吹乱的长发,抵着他的额,轻声道:“先与我回去,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