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载雪(1)(2/2)
“救我性命自然千金相赠铭记于心,我怎会与旁人……”
“说句玩笑话,那么认真做什么。”
郁微接了药碗,搁于红木托盘之上,又坐回他身侧,道,“还有,元玉先生之事与你无关,你无须自责。江奉理若因此责难你,刚好,我也不喜欢他,你与江氏断了关系,以后就是公主府的人了。多的不敢说,吃穿用度还是供得起。”
这么久以来,江砚行一直说服自己,郁微早已与昔日的阿微不同。仅仅这番话,却与过去一般无二。
她还是那株生长在沙漠亦或雪山之中的花,花枝总是昂扬挺立,无论风雪多么剧烈,疾风如何摧残,她依旧鲜艳夺目,能在三言两语之中,在水火熬煎之中带他出来。
一如那年她的笑靥,占据了他无数个春秋。
“阿微。”
“不许哭。”
“没有。”江砚行轻轻抱过她,“是高兴。”
若非是这个拥抱,江砚行尚未意识到,她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瘦。想来也是,他在江明璋出事之际病倒了,琐碎自然而然便留给了郁微。
诸般疲累,怎会不消瘦?
不过他觉得这回病虽来得快,却不如之前那般猛烈,用了药之后反而起效很快。这些都是好兆头,或许真如他所言,到了开春,便能彻底休养好了。
到了那时,他便能有更多精力去为郁微分担。
“刑部陈琅确是下了决心要查案子的,不知为何司礼监却下令早些将案子结了。院中并无打斗痕迹,单凭屋顶那些痕迹不能认定他杀,刑部只能听从,匆匆结案。不过,我已经遣人告知了曲平,让着人来操持元玉先生后事。”
江明璋的儿子不在京中,若非江砚行此时病倒,丧事自该由江砚行来着手操办。
江砚行饮着糖水压舌根的苦,道:“陈琅费心了。不过我想,即便不是旁人所杀,也总该有原由的。会不会是何宣?他怪异得很,此番在京中见到恩师,冷漠得不像话。”
郁微摇头表示不知,递了张帕子给他:“何宣现在还跪在元玉先生灵前呢,已经守了多日了,听闻昨夜还哭昏过去一回。我倒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江砚行冷笑:“他惯会隐藏。”
“是啊,他心中若有恩师半分,便不会投到永王门下做事。空山祈福那日我就觉得蹊跷,他知晓所有事,显得太冷静了。好似事情都是他计划好的,等的便是今时。或许连我也被他算计了。”
那日马车中的若非徐执盈,只怕何宣不会匆匆出现,而是做一只黄雀静看事态争斗,最后一石二鸟。
他能蛰伏在永王跟前那么久,借势往上攀爬,从一个无权无钱的寒门书生走到兵部侍郎的位子,还成了陈太后跟前的红人,或许不仅是所谓的识时务,更是稳扎稳打每一步都有筹划。
这样的人,很难再让郁微相信。
也不怪徐执盈执意与他断了关系,针锋相对。
正打算端了药碗出去,江砚行却握了她的手腕,眸中闪烁着犹豫难言的情绪:“你是否有事瞒着我?你早出晚归,总不可能都是为了我叔父。”
近来郁微的确遇上了棘手之事。
给沈元霜沈太后住的长清宫正在整修,这事是司礼监一手促成,郁微甚至毫不知情。时至冬日,各地都等着发放钱米,文武百官也已一年没发俸禄了。
国库空虚至此,长清宫却极为靡费。
工部不堪重负,被夹在两头不讨好,便将怨气都撒在了郁微身上。与此同时,都察院御史更是连上了几道奏疏表异议,明里暗里都是弹劾郁微身为公主有失本分,不顾民生。
她才因扳倒永王而积下的声望,就这般被长清宫整修给轻易毁掉了。
郁微不是傻子,能看出是有人故意为之,明面上给足了面子,实则是亲手将她推回泥潭当中去。
至于是谁的主意,并不难猜。
迟疑片刻,郁微俯身亲了他的唇角,清凌的眼睛中漾出笑意:“没有。”
*
“近来丝价真是低得厉害,我库中那些都快放烂了也卖不出去。”
“谁说不是,当初宫中放出消息说要高价收丝,以供宫中那位沈太后与长公主用度开销。开出那样高的价,谁不眼馋?我家织机日夜不休,连庄子上生意都停t了,这下好,又说免了,听闻是那位长公主不满意。”
“东家催着缴租,说再不成就得收了我的那几间院子,真真是将人逼至绝境了。”
来上菜的小厮听了一耳朵,又给说话这二人送了一壶好茶,跟着说了两嘴:“可不光丝价出事,今秋那场雨冲毁了那么多校场和街巷,都拖着没修呢。咱们老百姓哪个不是盼着能就这路整饬好,可惜咱们说了不算,贵人们说了才算,什么也没长公主与沈太后住得舒适重要。”
“这也与长公主有关?”
“关系大了!长清宫修葺迄今为止已经耗了百万两银子,据说犹嫌不够,长公主不满意淮明的木料,要重新着人从曲平运,这几来几回的,还得要钱。钱哪来啊?自然从咱们手中抢了。近来苛捐杂税过多,我家掌柜这酒肆也做不下去了,打算过了年便关门大吉,回乡去。”
“实在无耻!这等祸水,陛下与陈太后怎能容忍!”
坐在不远处听完这些话的姚辛知怒火中烧,终于听不下去,一只手重重地落在剑鞘上。
贺既白却匆匆按住她的手,不许她轻举妄动。
这些话说得难听,连贺既白也听不下去,更遑论是处处维护郁微的姚辛知。
只是这些人也是受害百姓,因近来之事吃尽了苦,在不知其中具体情由时说上几句,也合情理。
“总得让我解释吧?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姚辛知放下了剑,生着闷气。
贺既白扔下手中筷子,给她倒酒:“咱们从连州往京城来,走了一路,风言风语便听了一路,跟他们争辩没什么不对,只是咱们争辩得完吗?这并非解决良策。你还是吃了这杯热酒,沐浴后好生睡上一觉,等明日咱们见着了殿下,共同商议为好。”
的确是这个理,这话再听不下去,也不宜与受了苦的百姓争执什么。
姚辛知忍下愠怒,道:“我能不知吗?她就该留在连州,不该回京。回去才几个月,便出了这般多事,我早知许多人不会让她痛快。”
贺既白道:“当时不是为了嘉禾长公主和亲一事嘛,殿下也有要护下之人……”
“我能不知吗!”
贺既白:“……”
这人敢情只是因不甘而抱怨,却不许旁人宽慰,更不让他开口。
好生霸道的性子。
贺既白夹了口菜往嘴里塞,边嚼边说:“我不理你,成了吧?”
正吃的津津有味,一擡眼,贺既白看到了姚辛知冷得能冻起一块石头般的目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问:“你看我做什么?我这会儿没说话。”
姚辛知说:“你用了我的筷子。”
“……”
贺既白目光缓缓移下去,发觉的确拿错了。
仿佛烫手一般,他骤然从坐席上起身,扔下了筷子,脸颊烧得红热,磕磕绊绊道:“对、对不住。”
在姚辛知看来,近来的贺既白很不对劲。
行军打仗时,贺既白误用错她东西之事也常有,此人每回都是厚着脸皮一笑,说会赔她件新的,接着便堂而皇之继续用。
如今却不同,竟难得这般紧张。
“你好像发烧了。”
“有、有吗?”
姚辛知指着他的耳后,道:“这里很红,应当是赶路时受了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