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不渡(7)(2/2)
何宣道:“若非是紫安宫太后,你兴许早已死在孟罗才手中了。”
何兴却笑了,闭上眼睛回想数年前,道:“孟罗才喜欢折磨人,宫中不知有多少冤魂枉死在他手中。我费尽心机逃脱他的控制,从深渊中爬出来,怎么如今就归功给旁人了?”
自打之前立场不同不欢而散之后,兄弟二人从未好好说过话。
这才刚遇上没说上几句,眼看着又要吵起来。
入夜还有除夕宫宴,何宣手头还有诸多事务未曾处理,着实不愿与他再有争执,便道:“此事已经被宜华长公主撞破了,紫安宫也依照宜华的吩咐增添了守卫,你切莫再轻举妄动了。”
“轻举妄动又能如何?”
“阿兴!”
听一向性子温和的兄长发怒,倒是件趣事t。何兴垂眸掸了掸灰,道:“兄长,自从江明璋过世之后,你做事便畏缩了许多。你如此,是在顾忌什么?神鬼之说我从来不信,反正你的恩师也难能再找你麻烦。”
若是没说及江明璋,何宣或许仍能与他耐心说上一说。
可江明璋是何宣心底不能触及的伤口,虽已过去许久,仍旧鲜血淋漓,难以结痂。
何宣捏紧了书页一角,忍了又忍才说:“他都过世了,不要再提。”
“怎么?兄长,我哪有说错?一路走来你放弃了许多,都不曾见你惋惜。为何一个江明璋便让你如此消颓?逝者已矣,追思无益,你倒不如好好想一想如何报仇。”
“我累了。”
何宣掀了一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得掀起眼皮看向何兴,道,“该付出代价的人都已经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如今,我只想做好分内之事,然后……”
“你是为了徐执盈吧。”
何宣不言。
何兴忽然笑了,叹道:“只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真以为你们还能重修旧好吗?况且,边关战事因你而起,只要江砚行和贺既白没有活着回来,宜华便会与你我清算。但我既设计让他们去了,便能笃定他们尸骨无存。在那之前,我们应当齐心协力,除掉所有后患,如此,你想要的清闲日子才能到来。这是你我唯一的退路。我没得选,你也是。”
时辰到了,有人隔着窗子低低地唤何兴早些回去。
毕竟掌印在内阁留得太久于理不合,传出去被尤清辉知晓了,难保不会拿到小皇帝跟前去数落。如今朝中若说谁还能被何兴看在眼里多一分敬意的,大概也只剩下内阁元辅尤清辉了。
人不知走了多久,何宣仍旧一动不动,显然还在思忖方才那番话。
直到外面越来越热闹,何宣才恍然回神,明白是除夕宫宴开始了。
搁下笔,何宣整理了袍摆,确认自己并无失仪之处,这才出了门。
小皇帝至今仍未到娶妻年纪,后宫虚置,又逢上陈太后病得起不了身,宫中能出席宫宴的寥寥无几,宴上清一水的朝臣以及其家眷。
尤清辉年纪大了,忙完手头公务便回府歇着,除了朝会与宫宴,素日里也鲜少见他出门。今夜他却早早便到了,瞧着神色不安。
直到郁微来,他当即扶着身旁侍从站起了身。
察觉到尤清辉态度与寻常不同,似有话要对她说,郁微示意身旁人都退至旁侧,独自迎上前去,道了一声阁老。
尤清辉行了礼,与她一同在御湖边上走。
以尤清辉在朝中的威望,即便真有何要紧事,也用不着这般神秘,特意寻到郁微来说。
郁微不等他斟酌,直截了当地问:“阁老有何话,不妨直言。”
直接问了,尤清辉却更显为难,欲言又止许久之后方说:“昨个的事,臣听人说了。”
“哦?”
郁微轻笑,故意装糊涂,“何事?”
“自然是紫安宫太后之事。听闻,是殿下拦下了有毒之药。宫中竟有这般胆大包天之人,胆敢毒害太后,是可忍孰不可忍。殿下打算如何?”
郁微停下步子,看着御湖上装点的翠灯,仿若在冬日中连片的莲叶,好一番温情景象。
殊不知这等繁华之下是如何藏污纳垢。
她若有所思地说:“阁老莫不是忘了,本宫的生母可不是陈太后。此事于情于理都不该本宫来插手。事发已经一整日,陛下那边不仅无彻查旨意,甚至不曾去看望陈太后。陛下都不管,本宫怎好来管?”
在朝堂浮沉了一生,即便郁微未曾明说,尤清辉亦听懂了她言下之意。
只不过这样的猜测着实令他后脊生寒。
他声音有些颤抖,道:“紫安宫太后是陛下的生母,他、他……”
尤清辉出身清贵,年少便连中三元,仕途顺利。从始至终,他读的都是圣贤书,在这艰险万分的朝堂之中奉行君子之道。
无论朝臣如何有分歧争斗,总归还是能听进去他的劝诫。
若非如此,先帝也不会那般信任他,让他常往东宫去教养太子。
只不过今日猜测,足以打碎他这数十年的认知。
看尤清辉这般模样,郁微心中亦不好受,思索再三,还是坦言告知:“阁老,陛下登基不足一年,京城却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或许是因为本宫的缘故,陛下不信任江砚行,因此能让他倚仗的,除了母亲,便只有阁老与何兴。先前劳民伤财大肆修葺长清宫一事,阁老心中清楚,不是本宫所愿。但这恶毒祸水的名声,却是实打实落在了本宫头上的。此举若不是阁老的主意,便只能是太后与何兴的主意。”
“而如今,太后也出事了……陛下年少,身旁留个亲信也无可厚非。但是,想必阁老也不愿看到奸宦专权,乱了朝政。”
尤清辉道:“果真是他,臣早有猜测,却不能笃定。事已至此,希望殿下能做主,给一个主意,臣愿相随。”
郁微不禁想起自己初被送回宫时,没读过什么书,甚至连启蒙的书卷都不通,只能在端午宴时坐在最末的位置,生怕先帝考问时在众人面前难堪。
不止诸位皇子瞧不上她,连教养的姑姑都觉得她举止粗鄙,有失皇室体面。
尤清辉倒是宽慰她,说她只是公主,不必事事与皇子比齐,即便课业落下些,也没什么丢人的。
如今想来,这话是宽慰,也是郁微的心结。
只是公主。
这话许多人都说过。
在她出生之后,或许先帝也是失望的,失望自己与皇后的第一个孩子为何是个女儿。
在先帝驾崩之后,亦有不少人为长清宫沈太后叹息,叹她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无依无靠,着实可怜。
世间最难改的便是偏见,能够杀人于无形。她所做的这许多,亦是为了能不为这柄尖刀所伤。
尤清辉这句情愿相随,听着轻飘飘,没什么分量,却在不为人知之处打碎了郁微那个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