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之末(15)(2/2)
江砚行从后轻轻环住她的腰,道:“即便无计可施,还有最后一个法子。曲平军受我母亲调遣,已经在秘密赶往京城的路上。以瑞王那点人,尚不足以与我曲平勇猛之军相提并论。破此城门,如过无人之境。”
郁微轻轻抚着他的指节,笑道:“那是下下之策了,江大人。若真走了这一步,我倒无所谓,你这叛臣之名可就洗不清了。你这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名节,就真要毁于一旦了。”
江砚行撩起郁微散落的碎发,拢在她的耳后,道:“成王败寇罢了,若能与你同入史书,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我都不在乎。”
“江砚行,幸亏……”
她擡起他的下巴,还没说完,剩下的话便被他接去了。
“幸亏我是你的人,不然你定会杀了我。是吗?”
江砚行在她眉心吻了一下,“这话你说过好多次了。我这人呢,惜命,断不会给你杀我的机会。此生……我只在你身侧。”
事情并未如预想那般继续。
在空山静等时机半月之后,徐执盈来了。
与过去盛装打扮不同,她只穿了一袭素白衣,衣袂被山风吹动,纤瘦非常。
郁微愣了片刻,正欲问她为何来此,却看到了她鬓间簪着的一小朵白花。
一种不安蔓延了郁微的全身,她问:“执盈,你为何……”
徐执盈嗓音微哑,道:“姨母她,薨了。”
竟是陈寒黛。
分明昔日是话不投机的仇敌,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郁微还是有一瞬的头晕目眩。
锦衣卫同知已递来消息,表示不日便能趁锦衣卫整顿,借机让她入城。只差一步,陈寒黛便能脱离被囚禁的痛苦。
她却在此时,死了。
郁微抱住徐执盈,轻拍她的肩背,道:“我知你难过……她的病已在好转,怎会忽然就……”
徐执盈摇头。
她自小没有娘亲,仔细想来,陈寒黛虽是利用徐氏,却也从未刻薄待她。这份情义半真半假,在忽然结束时,着实让徐执盈措手不及。
从未落下的眼泪,在郁微抱住她的那一刻止不住地往下淌。
“执盈,此处风凉,你随我进去说话。”
说罢,郁微握着她的手,试图与他一同回别苑。
谁知徐执盈却没动。
“怎么?”
徐执盈拭去泪痕,道:“殿下,此时是最好的时机。太后薨逝,陈氏与徐氏都须得入宫,丧仪过后再行离开,在此期间,瑞王必定会放松警惕。错过了此时,殿下再想不动声色地杀了瑞王,便再无可能。”
徐执盈太过于理智与聪颖了。
即使心中悲痛,她仍旧能迫使自己冷静,做出最顺应时局的判断。
郁微静静地看着她,抿紧了唇,问:“你是如何得知我想入宫?”
徐执盈答:“不难猜。殿下手中有兵权,若是兴兵硬夺,胜算极大。可殿下却一直不声不响地待在别苑之中。执盈猜,殿下定然不是在等大军,而是在等一个最佳的时机,潜入宫中,直取瑞王性命。但是殿下有顾虑,今日执盈来,便是为消除殿下之顾虑。”
兴兵,伤亡过重,并不是首选。
即使是胜了,谋反的罪名也永远清洗不掉,将会永远刻在郁微的身上,日后更难服众。
回想起第一回见徐执盈,便是她怀着目的主动亲近。利益当前,郁微坦然接受这份情义。直到今日,郁微才发觉,自己从未看透过眼前此女。
徐执盈不是齐泠月,不会直接地将彼此能得到的好处坦然告知。她亦不是姚辛知,一心只是为了与郁微之间的恩义。
她只是带着自己的目的,在这诸多人中,择选并认定了郁微。
她愿意为了自己的选择而付出,也深知郁微会给自己满意的回馈。
起初是为了护徐家,后来是为了她自己,直到如今,她看破争端对黎民百姓的伤害,愿意递一把刀,让郁微结束这一切。
“你不怕吗?”
“殿下怕吗?”
“好。”
丧仪的最后一日,郁微扮作徐执盈身边侍女,留在紫安宫中收拾陈寒黛的遗物。
日渐西沉,寒气涌上。
殿中忽然传来了很慢的脚步声,听着像是女子。
躲在帘后看去,郁微一眼认出,那人正是陈寒黛昔日的陪嫁,这么多年一直贴身侍奉她。
侍女半跪在陈寒黛的卧榻前,一边收拾枕下之物一边低声啜泣。
可怜可叹,陈寒黛汲汲营营一生,这深宫之中,真正在她身故之后为之哭泣的,竟只有她身旁留着的侍女。
侍女从枕下取出一个纸包,推开窗子,直接倾倒在了外面。雨水一冲,不见踪迹了。
冰凉的刀刃贴向侍女的脖颈时,侍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敢回头,只是问:“是谁?”
“你方才丢弃的,是何物?”
大概是太过于紧张,侍女并未听出郁微的声音,但仍旧把手中的纸包攥得更紧,死死地抓着,道:“这里是紫安宫,陈太后生前所居之处,你如此造次,不要脑袋了吗?”
“我再问你一次。”
郁微翻转短刀,锐利的刀锋更紧地贴向侍女的脖颈,“我是瑞王的人,我问你,你方才丢弃究竟是何物?”
侍女自嘲般笑了一声,道:“瑞王?瑞王算是什么东西。这皇宫烂透了,我一日都不想多活。你要杀我,果断一些。”
倒是忠心。
郁微收了刀。
侍女这才转过身,看清楚是郁微的那一刻,深呼出了一口气,瘫软在地。
眼泪不住地流,她一把抓住了郁微的衣袖:“殿下!奴婢就知道,殿下一定会来!”
郁微一愣,问:“你在等我?”
侍女泣不成声:“是娘娘在等您。”
“你说什么……”
“娘娘被陛下下毒,病痛缠身,痛到骨缝里,整个人都可见地瘦下去。娘娘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与憔悴,所以才……才服了毒。方才奴婢丢弃的,正是此物。娘娘离世之前,让奴婢留在宫中等您来。她知道,您一定会来。奸佞横行,娘娘深受其苦,奴婢求殿下,还她一个公道。”
还陈寒黛一个公道。
这话若是在一年前让郁微听到,定会觉得何其荒谬。本就是立场敌对,恨不得你死我活的关系。
到了如今,郁微倒真为她心痛。
“我知道了。”
郁微扶起侍女,怔怔地重复了一次,“我知道了。”
在紫安宫中停留到日落。
宫中守卫森严,若非杨荣留给她的锦衣卫相护,只怕一切不能如此顺利。
干明殿中烛火通明,只不过在其中的,并非是皇帝,而是瑞王。
皇帝与何兴这一回是做错了选择,骑虎难下。毕竟他们想不到,一向性情温和的瑞王皇叔,实则已觊觎这把龙椅半生,比永王还会蛰伏忍耐。
徐执盈在前面走,忽然停下步子,给郁微递了一个眼神,故作丢了帕子,道:“你,去御花园里找一找,看看我的帕子丢在何处了。我在正兴门前等你。”
正兴门,守卫已经从御林军换成了锦衣卫。出了正兴门,是乔装打扮成侍卫的江氏府兵。
江砚行得知郁微擅自做决定,瞒着他入了宫,被气得险些犯了旧疾。
生气归生气,他还是要为郁微铺好退路。
若是失败,至少还有回还之机。
郁微应声,转身离去。
瑞王会在用过晚膳后在御花园里闲步。
宫中因为太后丧仪,他已许久没有露面了。今日丧仪结束,他或许会出现。
郁微在草丛中寻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浓郁的夜色几乎让她看不清石子路的走向。
远处的风灯忽然亮起。
是瑞王。
果真是他。
深宫守卫森严,他所带随从并不多。
到了凉亭之中,他掀袍坐下,尝了一口冷茶,不满意,随即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煮新茶。
来回耗费了许久。
小太监端着煮好的新茶赶来时,步子很急,生怕得罪了瑞王。刚走到御花园的树荫之下,他被郁微拦住了。夜色浓重,他看不清眼前人的长相。
“我来给王爷奉茶吧。”
郁微捏着嗓子上前搭话。
他起初很高兴,片刻之后又迟疑:“你声音好奇怪,我怎么没听过?”
郁微不再伪装,道:“这样呢,听过没有?”
小太监听出郁微的声音,受了惊,正想开口大喊,却被郁微一个掌风直接劈晕了过去,她还顺道将茶盘稳稳接住了。
在草丛边上安放好他,郁微端着茶盘上前。
瑞王口干舌燥,接过茶盏便饮了一半。
看清身边人的衣袖,他才意识到回来的是个侍女,而不是侍奉他的太监。
“你是……”
话还没说出口,郁微借袖摆的遮挡,将短刀直接横在了他的咽喉处。
远远看过去,倒像是瑞王看上了身边的侍女,故作亲近一般。
“皇叔,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