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之末(16)(1/2)
青萍之末(16)
亭台帷帐被风吹得摇晃,轻柔的薄纱若隐若现,让人更加瞧不清里面之人的现状。
一颗心随着郁微的声音猛然跳动,瑞王想起身,却被短刀逼着按了回去。
冰凉的刀锋上似乎还略带湿意,让他分不清是水还是血,平添了惊慌。
瑞王震惊稍许,竟笑了,道:“宜华?你回京了?你这又是做什么,莫与皇叔玩笑。”
郁微在他身后,他看不到神色,只能看到石灯照出的一道影子。
颤抖的手抚上刀柄,郁微的另一只手直接扼住了他的咽喉。郁微俯身,在他耳边说:“皇叔还是莫要擅动。宜华的手素来没轻重,万一伤了你,可就不好了。”
他平稳了呼吸,不再装模作样,道:“你知道这是哪儿吗?你杀了我,难道就能活着走出去?”
“敢来,自然便是有退路的。你猜,锦衣卫的本分是什么?是保护圣上。但如今圣上安危莫测,干明殿被你住着,锦衣卫会不会坐观其变?皇叔,我知你蠢,却不知你这般蠢。有野心,好歹也藏一藏呐?”
瑞王冷笑,道:“说得好听,谁不知你是勾结锦衣卫意图谋反?宜华,你立刻放下短刀,皇叔我必定为你说情,留你性命。”
刀锋陷入肌肤,被割破的疼痛格外清晰,使他的腿都软了。
郁微的拇指轻轻擦过血迹,低笑:“皇叔,你还记得之前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我与永王不一样,我是帝后的第一个孩子,不该被人围追堵截,东躲西藏。皇叔将筹码押在我身上,利用我除掉了你的心腹大患。如何?宜华没让你押错吧?”
昔日之言,他千万没想到郁微还记着。
瑞王解释道:“他难道不也是你的心腹大患?都从中得利之事,你倒是不必再提及了。当日若非我出手相助,你与姚辛知都难以活着走出皇城。难道这些恩情,你也忘了吗?”
郁微倏然一笑,道:“其实,我心头一直有一桩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你隔岸观火那么多年,着实称得上有耐心。但你当年为何会收容贺既白?皇叔,你可不是个仁慈心善之人,不要告知我,你只是一时怜悯失了家人的孩子。”
瑞王失声,什么也说不出。
郁微道:“但是某一日,我与卫将军彻夜相谈,听到了一些旧事,忽然就明白了。”
贺家在沥平百年,功劳无数。
皇帝召见贺毓,亦是对其赞不绝口。
也是那时,瑞王主动亲近于贺毓,成了能把酒言欢的友人。
彼时的贺毓年轻气盛,对周围之人不曾防备。有这样一人在她枯燥的日子中出现,倒也不错。
她从未想过,沥平是永王的封地,瑞王这般亲近沥平守将,究竟意欲何为。
听卫言提及,当年沥平那场惨烈的战事初起时,瑞王才随贺毓一同回到贺府做客。
是做客,也是贵客,贺毓在领兵离去之前,特意嘱咐丈夫切记要顾瑞王周全。
故而在敌兵攻入沥平,血洗贺府之前,贺既白的父亲听从妻子之言,让瑞王带着儿子走了。
事情过去多年,卫言许多都记不清了。
但他尤记得那一日,年幼的贺既白放声痛哭,却被瑞王直接带走。
“你从接近贺毓开始,便打定了主意,让贺家人做你计划中的一折。在你眼中,他们非死不可。”
郁微只是猜测,可看到瑞王的反应,她便知晓,这些事决计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良久,他终于启齿:“我无计可施。宜华,你根本不知我的母后有多偏宠永王郁岑!我成婚之后就藩,她毫无不舍之心。而郁岑被封在沥平,她却各种不愿。她偏心,我就活该吗?这么多年,我病得快死了,也收不到来自京城的书信……只要沥平出事,便能治他一个统帅不力之罪。难道不值得吗?我只要他死。”
忽而,他自嘲一笑:“可我还是想错了。沥平出事,我的母后竟然想的是将郁岑迎回京中。凭什么、凭什么……我付出了那么多,我背着一身的血污,想换郁岑的一条命,竟也不能……”
郁微忽然扬刀,刺在他心口处,恨声道:“所以你承认自己出卖了贺家,害得他们满门被灭!你还能算作是人吗!贺家人待你那般好,危难之际护你先走。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谁!”
心口的绞痛亦不能让他冷静,他近乎癫狂,笑着:“我难道对贺既白不好吗?若非我收容他,他也会死在血泊之中。郁微,你算什么,凭什么来与我算这些账?贺家人难道还能活过来,为你的仗义执言而感激涕零吗?哈哈哈……”
“你竟毫不愧疚,简直恬不知耻。”
郁微握着刀,用力送进,道,“好啊,好。那我与你算一算,我该与你算的账。那年行宫走水,有人将我弃之于水,害我十五年流离失所。我的好皇叔,此事你知晓吗?”
瑞王的心骤然绷紧。
这些秘闻,就算是先帝也找不着证据,本该随着永王之死永远深埋之事,却在此时被郁微翻了出来。
齿关紧咬,口中竟溢出了血,蔓延充斥着口鼻,让他整个人焦躁起来。
“你说什么?”
“皇叔听明白了,不是吗?”
仿佛做梦一般,他意图挣扎,再次被郁微扼紧了喉咙。
干咳着,他不再遮掩,笑容中带着狠:“是我,又如何?就算是我做的,你不是也没死吗?”
知晓真相是一回事,听到他这般理所应当的语气是另一回事。
多年来受过的苦、诸般愤恨,皆在这一霎时涌上心头,汇聚着,翻腾着。
郁微头一回觉得自己难以冷静。
她甚至不想让瑞王死了,她想让此人被挑断手筋之后茍延残喘,受尽凌辱,受尽她曾受过的所有艰难。哪怕惊扰了宫中人,她也想这么做。
但不能。眼下有更要紧之事。
江砚行还在正兴门等她。
深吸了一口气,郁微掰着他的下颚,迫使瑞王看向自己,冷冷笑了:“你错就错在,没让我死成。我本想折磨你,让你哭天喊地不得解脱……但你有福气啊,我今儿个心情好,改主意了。我给你一个痛快,可好?”
瑞王哑了声,双手撑在石案边缘,惊恐地想要呼喊,却发觉他随行之人不知何时都不见了。站在亭子外静静地看着他的,是徐执盈。
月色之下刀光一凛,他气绝了。
郁微将短刀扔进了御湖之中,认真地擦着衣袖上染上的污渍。
越擦越恨,越恨对自己越狠。
今日之前,她竟从不知自己如此在意。
直到徐执盈轻轻握到了她的手,从袖袋中取出一方帕子,认真地为郁微包扎着手背上的一道伤痕,轻声说:“瑞王已死,他手底下那些人群龙无首,不难对付了。”
郁微往正兴门方向去,道:“还不够。何兴能调度兵马司,若要他知晓瑞王已死,他必定会以谋逆之罪遣人抓我。宫中能用人手现在是多少?”
“我让我父亲携尚书之令调动了城门守军,当下,殿下回京所带两千兵马皆已入城,便在宫外候着。正兴门换好的锦衣卫和府兵,共三百人。”
两千人入城,必定掀起恐慌。
这一切,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
“让他们入宫。”
“若见何兴,即刻杀之。”
*
空寂的宫殿中,郁濯缩在角落之中。
脚边是被他踢翻的灯笼,火势烧了起来,灯油滴在他的手腕,虽痛极,他亦死死地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有人入内了,脚步声缓慢。
郁濯恐惧地往后躲,直到他听到何兴的声音。
“陛下,您在这儿吗?”
“在,在的!伴伴,你一定要救朕啊。有人要杀朕,他们要杀朕。”
郁濯如蒙大赦,想要起身,却再度被龙袍绊倒。
何兴一如既往柔和,问:“陛下是做噩梦了?”
郁濯愣愣的,问:“噩梦?噩梦,是噩梦吗?”
何兴道:“是噩梦啊。陛下是天子,谁会杀天子呢?谁敢杀天子呢?”
听了他的话,郁濯被安抚,道:“对,朕是天子。但那日瑞王对朕说,往后这龙椅,朕再也做不得了。这是何意?”
何兴并未回答,而是扶他站起身,沉声道:“陛下,瑞王死了。”
“什么?”
“瑞王已死。陛下,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这般威胁天子,这就是他的下场。陛下再也不必害怕了。您的两位皇叔都死了,紫安宫太后也死了。往后这宫中,再无人能威胁陛下了。陛下随奴婢出来吧……”
何兴的这一番话,着实让他打心底放松了。
迟疑片刻,他还是递出了手,任由何兴将他扶起,为他整理好已经起皱的明黄龙袍。
宫中一切如旧,甚是静谧。
这点熟悉宽慰了郁濯,让他终于得以喘息。
在东宫时,他只是个不谙世事,性情恶劣的孩子。纵使母妃为了他的储君之位殚精竭虑,亦与他无关。
他深切地明白,即使他再混账,身为皇帝长子,他还是能够承继帝位。
但当他真正做到那把龙椅之上,听着群臣议论漕运与赋税、谈及战事选将时,那种不受控之感觉才更加强烈。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他必须坐在此处。
他开始常常宣见尤清辉,试图从最简单之事做起,一点点去化解自己的不安、困惑与焦躁。
也是那时起,他不再是个孩子。
大概是何兴在他耳边念叨久了,他倒是明白过来,为何天下人都想要这点权力。他不知觉地为之入迷。他想留住这些,让这身耗时几月才能织就的龙袍,只属于自己。
可朝臣并不信任他这个少年新帝,所有军政大事都只会找上他的母亲。
大概是新帝登基之后朝政格外繁忙,陈寒黛不再如之前那般事无巨细地照顾他,甚至多有疏远。
分明不该如此……
直到那日,陈肃川觐见,入殿不跪,含着笑意如之前那般唤了一声“濯儿”。
看吧,不会有人认可自己的。即使他当真学着为之改变。
陈肃川退下之后,他动了怒,一把掀了桌案,其上等着他看的折子零零散散地倒了一地。
只有何兴为他捡起,轻声道:“陛下想坐稳龙椅,便得心狠。譬如先帝,他的外祖一家便不敢这般造次。”
之前何兴无数次试着教会他这些,他都听不进去。唯有此次,刀子剜进心口,他才真觉出疼痛来。
“毕竟是外祖父。”
他只留下了这句话,便独身前去了紫安宫。
彼时紫安宫中不算冷清,尤清辉才来禀过事,留给陈寒黛许多要看的文卷。
身边的侍女为陈寒黛扇凉,声音柔柔的,道:“娘娘,这些事本该都是陛下做啊。”
陈寒黛提笔勾画,随口应了:“他?不行。”
侍女笑道:“娘娘倒更像是皇帝。”
一句玩笑罢了,陈寒黛并未当真,跟着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斥责:“别乱说话,去看看灶上的补药好了没,给濯儿送去。”
即使知晓是这是玩笑,那句话还是刻在了郁濯的心中,无法释然。
坐在这帝位上所遭受的每一分痛,都在这一刻成了恨。
明明他不想做太子,陈寒黛却不顾一切为他争到了。
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去做皇帝时,又被所有人轻视和看不起。身在帝位,却没人将他放在眼里,连同他的母亲。
亦是何兴,对他说:“太后只是得到了自己所求罢了。人人皆为己。陛下想要什么,亦得凭自己。”
得凭自己,他是记下了。
可他做不好。
也是瑞王让他清醒过来,知晓为何当时陈寒黛会说出那一句他不行。
“伴伴,我们是去何处?”
郁濯问何兴。
何兴侧过身子,给了郁濯一个温和之笑,道:“奉陛下之命,凡是三品以上京中官员,此时皆已候在干明殿外了。奴婢,自然是伴陛下前去了。”
郁濯愣神,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之处,步子慢下来,问:“朕未曾下过这样的旨意。”
此时的何兴,竟让郁濯打心底觉得恐惧,旋即往后迈了一条腿,试图回去。
谁知何兴却拦住了他的去路,道:“陛下,瑞王在宫中遭遇不测,若是陛下离开奴婢身侧,奴婢可不知陛下会遇到谁。若是宜华呢?是您亲自下旨点了贺既白作为沥平主将,亦是您授意,让奴婢阻碍军中粮草。这些账,宜华若是要与您清算,您有法子吗?”
“那不都是你的主意吗!朕只是听从!”
何兴道:“大厦将倾之际,陛下与奴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毕竟那圣旨上落下的玉玺印章,实打实都是陛下的。”
干明殿前,朝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问话。
初春时节入夜极冷,他们临时收到皇帝旨意,要他们入宫候着,有要紧事商议。
只是眼下已过了寅时,竟还不见皇帝人影,甚至连何兴与瑞王也见不着。
“徐蹊呢?”
不知是谁先发问。
其余人四下里看着,还是没见徐蹊的人影。
有人笑道:“这倒奇了,徐蹊竟迟来。”
徐蹊最是勤勉,在朝为官多年,无甚功劳,干的也都是辛苦差事,故而才得了如今官衔。徐蹊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也便更加卖命。若在寻常,他定不会迟了时辰。何况今日事出紧急,以他的性子,也万万不可能怠慢。
徐蹊不到,难免会使人觉得兵部出了岔子。
许久之后,郁濯才到。
他面色难看极了,甚至连步子都走不稳。群臣见状跪拜,他也只是愣愣地看着,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们跪拜的亦不是他这个皇帝。
群臣见他不言语,只好转而问何兴:“何公公,陛下将我等夤夜宣至干明殿,是有何要事?”
何兴道:“诸位进宫途中,可有发觉什么不对?”
“什么不对?”
“未曾发觉。”
正兴门并不是朝臣入宫之要道,因此未能及时发现变化也是常事。
何兴道:“宜华长公主郁微,先前不顾圣意、私自带兵出姜关,已有谋逆之心。陛下仁慈,不曾计较。谁知她不思悔改,竟又悄然回京,趁太后丧仪潜入宫中,刺杀了瑞王爷。她勾结徐蹊,换了宫中正兴门的防守,此时正欲兴兵谋反。今夜将诸位聚集于此,正是要各位大人拿个主意。”
声落,终于有人察觉了不对劲。
宫变之中,即使真要人拿主意,也是召集武将,何故将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传来此地?
只怕这压根不是让他们来拿主意,而是将朝臣困在干明殿,好以此要挟郁微。
“何公公!出了这样大的乱子,自当召集御林军解决。我等文官,能做什么?”
“能保他的命啊!”
殿外忽然传来了硬朗的男子声。
众人看过去,正是前段时日因私放郁微去汝安而引咎辞官的杨荣。他身着一袭蟒袍,腰佩绣春刀,入殿时身上裹挟着一股寒气,让人为之胆寒。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