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2/2)
他不说,郁微也猜到了。
没有家人在侧,那些侍奉之人难免偷懒,岂会悉心照料?
郁微听徐闻朝提及过,说江砚行年幼时因为沉默寡言,时常受欺负,不说那些顽劣的小公子们,单单是江氏结下的仇家之子,便不会轻易放过他。
后来是江许淮入京过一回,来看江砚行时,看到只有七岁的弟弟在严寒冬日还未添上棉衣,便去皇帝面前告了御状。
皇帝不仅斥责了照顾不当的陈贵妃,还下旨惩治了那些借私仇泄愤之人。
后来或许好过一些。
但江家人并非时时都在,久而久之,也便无人理会江氏的小公子究竟如何。
上行下效,因无人照拂而挨饿自然是常有。
徐闻朝对她讲述这些事时,她还在憎恨江砚行的不辞而别,只当是随意的闲话,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是她父皇的猜忌造成了这一切,而他,好像真的从未因此而记恨过。
郁微伏在灶台边上,撑着侧脸看江砚行清洗着蔬果,道:“你若是恨,那便好了。”
江砚行取过帕子擦拭水渍,笑问:“恨谁?”
恨谁……
是皇帝猜疑,但这猜疑来源于曲平军的不可控。江氏拼尽全力壮大曲平骑兵,为的何尝不是加固姜关。
好似谁都有苦衷,谁都有不得已。
这些不得已或许是权欲熏心,或许愚昧莽撞和怯懦,江砚行思来想去,竟连一个罪魁祸首都找不到。
“六岁,我生了一场重病,自己一人在房中熬了两日,竟就这般挺过来了。若说恨,我恨太多人,恨皇帝,恨我的父母,恨将我抛弃在异乡的每个人,也恨那些因为私怨而报复我的同窗。”
江砚行垂眸认真地切菜,道:“但同时,他们并不重要。若一味只恨,会日日念着,满心想着报复。久而久之,人会疯的。我有自己该做的事,不能被这些迷了眼。”
“像江许淮那样?”
郁微问。
青树枝杈在窗外随风摇晃着,晃碎了夕阳的光,零星地垂落在两人之间。
江砚行一怔,旋即递给郁微一块刚刚做好的糕点,笑答:“像江许淮那样。”
梦中时日总是过得快。
入了秋,距离分别也只剩下没多久
郁微从未想过,那年的秋,她竟记得格外深切。
正是两人误打误撞抱上,郁微处处躲着江砚行走的那段时日。
江砚行许久都见不到她一面。
晴朗明媚的午后,她拎着裙裾轻轻地往后园走,看到他独自坐在亭台之下,正专注地雕刻着一张弓上的花纹。
当时收到这张弓,江砚行说,是他命人按照郁微的喜好去做的。
可哪个雕刻工匠会刻得这般歪斜?
郁微一眼便能认出,必是出自他手。琴棋书画皆通的江家公子,竟也有不擅长之事吗?
纵使不擅长,他却还在学着做。
只因猜她喜欢。
只因想与她说上几句话。
“做这个干什么?”
江砚行一惊,匆促地将刻刀收了起来,擡眼看向郁微。
本想是做好之后给郁微一个惊喜,他压根没想到郁微竟然会此时来见他。
他抿唇,道:“给你赔礼道歉,那夜我是不知分寸了。往后,不会了。”
郁微心口一酸,问:“不会什么?”
江砚行没想到她会追问下去,一时语塞。
“因为那夜你不慎抱了我吗?”
“阿微……”
江砚行正想说什么,郁微却俯身,轻轻吻在他的唇边。
他的呼吸一滞,再也听不到世间任何声音,只能感受到她轻淡的呼吸声以及发丝的馨香。
“若是我这样,你也要赔礼道歉吗?”
“你是喜欢我的吧,江砚行。若是你早些告诉我呢……”
梦醒时,天还黑着。
红罗软帐,喜烛尚未燃尽,蜡油顺着烛台往下滴落。
寝殿中安静得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声。
好热,郁微轻轻推开他的手,拨开被衾坐起了身。
烛影透过软帐,郁微垂眸看向沉睡的江砚行。
怎会做这样的梦。
郁微一直觉得,自己不会是沉湎往事之人,更不会寄情于所谓的遗憾。
但只有今夜,因这个梦,她心口空了一片,酸麻难抑。
平缓了心绪,她的指腹顺着他的鼻梁轻轻滑过,撇开了睡乱了的长发。
江砚行素来睡得不沉,被这一碰,闭着眼睛熟稔地抓过她的手,搁置在心口处,道:“好痒。”
郁微低声笑着,然后两只手去挠他。
被这么一闹,江砚行的睡意彻底没了,侧躺着看向她,问:“天还早,你怎么就醒了?”
“做了梦。”
“梦中有我吗?”
江砚行问。
郁微思索了一会儿,答:“有啊,是你扔下我离京那夜。”
江砚行闭眼,笑道:“……饶了我吧。”
“这账我可要一直记着的。”
郁微拢好寝衣衣襟,想要下榻去找茶水,谁知却被江砚行从后整个抱进了怀中。
他轻吻她的鬓角,道:“我们成亲了。”
郁微无奈道:“你说好多遍了。依你江大人的意,成婚大典分外周全,所有人都知晓了。”
“成亲了,世上就再无人能分开你我了。”
江砚行在她耳边说话。
说完,还是没放郁微去找茶水,而是拦腰抱了回来,道:“天还没亮,花烛未尽。”
这样的洞房花烛,多年前的江砚行是连想也未曾想过。
那时面前条条皆死路,只剩绝望。
可这样的绝望,在今夜想来不再沉重,反而又绵又轻,逐渐记不清了。
殿外好像落了雨。
淅淅沥沥。
入了夏总是这般多雨。
郁微的声音混杂进雨中,模糊不清,江砚行听不真切,试图捕捉。
遗憾,或许如此。
那些遗憾藏进最深处,几乎刻进了骨中。谁也看不到,只有他们彼此才能轻易触及,轻而易举地掀开那些浅淡的难过。
“别咬这里,会看到。”
她如同被雨水淋湿了,潮湿的发凌乱地散在床褥之上,神思混沌。
“阿微,别离开我。”
江砚行没听清她含混的答话,只得凑近了去。
她说:“我爱你……”
心跳漏了一瞬,江砚行呼吸微乱,双手的虎口抵在她的脸颊,问:“你爱谁?”
声音又听不真切了。
郁微嗓音哑了。
冷风吹动红罗帐,带来潮湿的雨。
彼此的情绪也随之浓重了起来。郁微能回的话越来越断续,最后只能是咬。
越是重,越真切。
温存不足以抵消昔日所经历的疼痛,覆盖疼痛的方式,也只有用更痛。
或许是因为那个梦,郁微从未如此难过。
有太多话想说,但江砚行无底线的爱层层裹住她,让她无从提及,无从说出。
红帐随着淅沥的雨水晃着,无休无止。
天亮时,拂雪不知他们是否起身,便试着推开了大殿的门缝,打算送洗漱的热水进去。
谁知门刚推开一丝,入目皆是散落在地交叠的喜服。
她脸颊一热,连忙匆促地再度关上了殿门。
平息了心跳,拂雪对着来侍奉的宫人说:“你们,都先退下。”
宫人不解,此时的确是起身的时辰了。寻常,陛下颇为勤政,自是从未睡到过这等时辰。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依言退下了。
毕竟是刚成婚,即使是误了时辰也算不得什么。
*
郁微再度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此时,她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物,江砚行还贴心地换了床褥。
她嗓音哑着,问:“什么时辰了?”
江砚行道:“巳时了。”
“嗯……”
“巳时!”
郁微艰难地起了身,怒道,“江砚行,你越发过分了!成婚次日就误了时辰,你是要人看笑话吗?”
担心她骂久了口渴,江砚行贴心递上茶盏,问:“什么笑话?难不成,是担心旁人说陛下贪恋美色?”
这脸皮当真是今非昔比。
郁微气极反笑,问:“你再说,就滚回江府去。”
“我错了。”
江砚行还递来了蜜饯,从容不迫地为她整理凌乱的发丝,道,“饿吗?先垫一垫,我去吩咐人准备早膳。放心,没人这么说你……最多,说我贪恋陛下美色,是个祸害。”
越说越不着边际。
郁微竟不知,他如今竟可以如此坦然地说出这种话。
看到江砚行起身要走,郁微的视线划过他的衣襟,隐隐有一些红痕未曾被遮住。
郁微耳根微热,唤住他:“那里,遮一遮。”
江砚行坐回来,眼尾带笑,故作一本正经地问:“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