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2/2)
唯独他不在。
多日来的紧张不安在此时吞噬了姚辛知,她只是大口的呼吸着,任由汗水从额间落下,费了许多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冷静。
她一步也不再停留,几乎头也不回地朝领头的卫言跑去。
护卫没认清她是谁,以为她是作乱的刺客,当即拔剑阻拦,幸而卫言眼尖,慌忙拦住,问:“姚将军,你……”
“贺既白呢?”
姚辛知追问,“我问你,贺既白呢?”
卫言不明白她何故如此,宫中催得紧,他不愿误了时辰,便道:“小贺将军没与我一道回。具体如何,入宫详说吧?”
说罢,卫言点头示意过后便驱马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散尽了。
只留姚辛知一人。
她低着头,这么久以来积攒的气力如同被人抽空了。
枯树遮挡着夕阳,只在她脸颊上留下余影。
她握紧了手,指甲几乎刺伤了掌心,说了一句:“骗子。”
“谁是骗子?”
闻声,姚辛知整个人僵住了。
她擡眼,逆光之中,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贺既白。
是一如既往不肯好好穿武服,而是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贺既白。
他抱着剑,道:“伤没好全,只能坐马车回来。这马车也太慢了,紧赶慢赶还好日落前到了……”
话刚说了一半,他被姚辛知抱紧了。
剩下的牢骚就这般戛然而止。
贺既白的双臂僵滞,一时不知如何安放,最后犹疑又缓慢地放在了她的发丝之上,轻轻回拥了。
“辛知。”
姚辛知不应声,只是抱着他。
没听到回应,贺既白不敢乱动,只敢轻声地说了句:“我回来了。”
入夜,宫宴过后,姚辛知最早离席。
贺既白有腿伤未愈,走不快,好不容易追出去,已经不见姚辛知人影了。
拦下一个宫人,贺既白问过之后才知晓她已经离宫了。
自白日那个拥抱之后,姚辛知便始终一言不发,上马离去了。这下倒好,他是真一句话也跟她说不上了。
赶到姚宅时,他拾阶而上,伤了的右腿不慎绊了石阶,痛得他一步也走不动。
还是姚辛知身边的侍卫将他扶进了府中。
茶食一样不缺,贺既白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他扣着茶碗不用,压低了声音问侍卫:“你们姚将军呢?我这茶都吃两盏了,连她人影都没见着。”
侍卫为难地说:“她与人议事时不许人搅扰,这一点,贺将军比属下清楚吧?”
的确如此。
哪怕到了如今,贺既白也不敢随意扭姚辛知的逆鳞。若非瞧出了她不大高兴,他也不会这般静坐着等,只怕早已找到她人问个清楚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贺既白起身在正堂中胡乱晃悠,不时地瞄一眼漆黑的庭院,故作无所谓地提起:“跟谁啊,议事到这个时辰还不走?”
侍卫答:“不知。”
贺既白挠了挠耳朵,自言自语:“连你都不知……你跟没跟她说,我来了?”
侍卫答:“说了。”
这个侍卫过于死板,说话也言简意赅。左右就这几句,贺既白听得心烦不耐。
终于,贺既白忍不下去了,索性壮起胆子往姚辛知的住处去了。
宅子并不大,当初姚辛知买下时,贺既白还装模作样地来替她看过风水,说了些似是而非之言。谁知姚辛知只捡自己爱听的,执意选中了此地。
熟悉的小路,贺既白轻车熟路地走着,刚拐过小廊,便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是个身穿淡青襕衫书生模样的人,与姚辛知交谈时很是恭谨,而姚辛知也难得与人说话时温和下来。
贺既白扒拉着竹林,想要尽可能听清楚一些。谁知一个字还没听清,便有一块小石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额头。
他当即捂着被砸痛的头倒吸冷气。
姚辛知冷声道:“谁在那,滚出来。”
“是我。”
本就腿伤未愈,眼下头又受了伤。他揉着额头,拨开竹子走了出去,一脸受了委屈的模样。
看他这副模样,即便有再多责怪之言,姚辛知也不忍说出了。
她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贺既白道:“我都等一个多时辰了,你不见我,还不能我来找你吗?”
姚辛知身旁的男子见状,识趣地告知自己还有其他事,先告辞了。
人都走出好远了,贺既白还在盯着那人看,直到姚辛知踢了他的腿弯,他才回神惊呼:“我腿还伤着呢,姚辛知,你不是人!”
姚辛知扯动嘴角,笑道:“怎么没痛死你,过来。”
跟着姚辛知回了房中,她低头点着烛,之后便在锦盒中找着什么。半晌,她终于取出一个小圆瓷瓶,握在手心走过来,认真地看着他额头上的伤。
擦干净其上的血迹,姚辛知用指腹为他涂药,用棉布轻轻为他裹上,嘱咐道:“我缠得不好,但你先别取下,会留疤。”
“下手真狠啊你。”
贺既白咕哝着,在铜镜前端详自己的脸,“我这般玉树临风,险些被你毁了。那人谁啊?哪个好人夜深还在你家中不肯走?”
“你啊。”
“我是因为……我……”
贺既白哑了声。
他不仅夜深没走,还直接进了姚辛知的房中。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他的耳垂竟逐渐发烫,连话也说不全了,磕磕绊绊道:“我、我不一样。”
姚辛知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何处不一样?”
贺既白张口欲言,缓慢地反应过来,着急地问:“你难不成又后悔了?姚辛知,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始乱终弃不能有两回!”
“始乱终弃?”
姚辛知朝他走来,在距离他只剩一步之遥时停下来,“何出此言?”
贺既白道:“我心悦你,你也说会等我回京,这难道不是两情相悦吗?既是两情相悦,你今日不认了,便是始乱终弃!我这回可没那么好打发,我就赖在你这儿,偏要问个明白。”
姚辛知嗤笑一声,这声笑莫名让贺既白心里发慌。
她道:“沥平常常送战报来,连卫将军都给卫玄大人送了家书,你呢?先前我不明白,为何陛下在得不到江大人书信时生气,我如今懂了。数月以来,我连你的生死安危都须得猜,这就是你心悦一个人的方式吗?”
“连州需要我回去,我却还在京中一日日地等,总想着,或许是明日,或许是后日,你活着回来,等再见你一面我就走。但今日,所有人都散了,我一人在城门前站着,忽然就泄气了。我觉得自己很傻,你所说之言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我却在当真。这不是我,我姚辛知绝不会允许自己有牵绊和挂碍。哪怕是你,也不行。”
她以女儿身进了连州军营,一点点挣军功,最后一步步成了如今的姚将军。
正是因为无牵无挂。
若是发现自己被什么绊住了,她只会挥剑斩断。
本想使出耍赖的本事来软磨硬泡的贺既白,在听完这番话之后愣了片刻。
姚辛知鲜少吐露心迹,哪怕当初应下这样的关系,也只是用了一句话和一个拥抱。
而今日,她却说了这么多。
贺既白扶住她的双肩,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是我不对,是我不好。但是……”
他忽然垂眸,剧烈地呼吸着,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若非想着来见你,我在这腿受伤之后,真的活不下去了。一个将军,险些折掉一条腿,无论卫言说什么我都无法振作。我不愿给你写信,因为我不想骗你,亦不想将我的痛苦加诸于你。”
度云川大捷,赤延图被郁微和孙凛领兵截杀,垣戎部在极度缺粮的境况之下只能暂时撤出沥平疆境。
这只是这群狼暂时的权宜之计。
他们盯死了沥平,即便不能吞噬,也要狠狠撕咬下一块肉来。
郁微登基之初,随着青烈女君入大辰,垣戎部生怕自己在西境从此孤立无援,便再度冒充匪患,侵扰沥平边城。
贺既白领兵御敌,却遭了暗算,右腿中了毒箭。
毒侵入肌理,痛苦之余,带来的是多日无法走动。
军中医官诊过之后,只说这条腿伤得重,若想留住,只怕艰难。
这对于一个将军而言是极大的打击,对于贺既白而言更是难以消解的噩耗。
为了不让姚辛知担心,他只能交待卫言,无论如何,不能将他的现状传回京去,更不能让军中同袍知晓。
“你的腿……”
不等姚辛知问完,贺既白便道:“已经好了大半。医官说好好养,是会痊愈的。”
“辛知,我在意你,我不想失去你。这份在意,无关那个送错的荷包。我之前从未意识到,在你还是斥候之时便如此了。在意你做了什么、去了何处、是否升迁。我不知如何对一个人好,或许用错了方式。但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想要这个机会。
一个能靠近姚辛知的机会。
说完这些,向来混不吝的小贺将军已经泣不成声了:“我不想做你的挂碍和阻拦,我只想能见你,能一直见你。”
姚辛知看着他垂首,肩膀因情绪而颤抖,不知为何,竟也觉出了一分痛来。
“哭什么,我又没说不要你。”
“你……”
贺既白倾身抱紧了她。
他也在这一刻,真正清楚白日她毫不迟疑给他那个拥抱之时,究竟是何种心境。
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姚辛知盯着看了一会儿,垂眸,同样落了眼泪,轻声道:“贺既白。”
“贺既白,以前亦或现在,我都讨厌你。”
贺既白抱得更紧,道:“但我喜欢你。”
月色如水。
贺既白撩动她的碎发,小心翼翼地在她额头印了一吻。
不知为何,他紧张得双手都在发抖,眼睫不停地颤。
窗纸上的影子混在一处,引得他起了无限遐思,本就不平静的心此时也跳得更加剧烈。
姚辛知没躲避他的吻。
这于贺既白而言便成了鼓舞。
“我、我亲你,可以吗?”
姚辛知比他更别扭,轻轻将头偏向一旁,咬牙道:“你为何话这么多?”
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贴近,贺既白冰凉的吻轻轻落在了她的鼻尖。
再往下,极轻地触碰了她的上唇。
如被烫到一般,他退缩了稍许,片刻迟疑过后,这才缓慢地亲在了她的唇上。
之前那一回太过于匆忙,他早已忘了是何种感受,只记得是生疏而又急躁的唇齿相碰。
今夜却不同。
两人都清晰地明白,不是情之所往一时冲动,而是两颗心真正的袒露。
贺既白眼睫颤得厉害,整个人也愈发地灼烫起来。
“不是这样。”
姚辛知擡眼看他。
贺既白一怔,越发慌张:“我、我不太会啊。那、那、那该如何?”
威名赫赫的贺将军,在这等小事上却生涩得像个毛头小子,丝毫不知该如何取悦心上人。
姚辛知眼中带笑,望着他片刻,擡手扣住他的脖颈,以一种绝对不容许抗拒的姿势略微压低,迫使他整个人倏然凑近,旋即吻了上去。
贺既白全然没想到,与姚辛知的亲吻竟会是这种感觉,她主动起来竟是这般。
好似又回到了那日在刺风山。
追兵、冷风……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是乌有。
热气绕着两人,直接烧着了贺既白的理智。
他想喘息,却被姚辛知带着忘了这回事,就这么继续沉溺下去。
简直是疯了。
这一吻漫长到像是相互折磨,平日严肃的姚将军骨子里就是个疯子,贺既白算是彻底体会了。
他笑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姚辛知,我要一辈子与你在一处,你不能丢下我。”
*
傍晚,春明殿。
江砚行沐发过后,拆看了曲平来的书信。
郁微一入殿,挑帘,便见他只穿了一件月白寝衣,散漫地在案前坐着。无论看多少回,江砚行都是这样一副让人动心的好相貌,姿容如玉,君子无双。
“朕记得,今日没许你侍寝。”
郁微解下外袍,换了寝衣。
江砚行收好书信,道:“自荐枕席也不成?”
“不成,回去。”
低头理着寝衣,郁微丝毫没留意到已经走至她身后的江砚行。
江砚行双手环住她的腰,道:“可我想你了。”
“花言巧语。”
江砚行否认:“你在衡安殿处理政事,一待便是一整日,我连见你都难。这才刚成亲没多久,你忍心我留我一人独眠?枕榻都是冷的……”
如此认真地埋怨,听着倒是有趣。
郁微抚着他的手背,道:“入秋前热得厉害,冷一些好啊。”
说罢,她毫不留情地掰开了他的手,独自坐到了案前去,翻看着方才江砚行看过的书信。
今日衡安殿议事,是说过此事的。
齐如絮抱病,重整曲平军之事,孙凛不敢擅自做主,便奏请让朝廷派遣合适之人回去。
关于人选,那些朝臣争执不休,说了许久,吵得郁微耳朵痛。
最后也未曾定下。
郁微翻看着书信,问:“你觉得谁去合适?”
江砚行坐下来,道:“你早已选好了,不是吗?”
“是。”
“那就按你所想。”
“只是,我担心……”
江砚行道:“你担心我?但是阿微,能在此事上为你分忧之人,我最合适。”
并非是郁微不信任他,而是有了之前那些事,郁微知晓他是个不惜命的,着实不敢让他再次离京。
每次分开,她都担心会再也见不到他。
江砚行猜出了她的心思,凑近来,道:“只是些商路之事,战事已歇,曲平如今很安全。阿微,等我回来。”
郁微未说好或不好,而是在走神中翻着信纸,最后道:“虽说青烈女君愿意与大辰交好,但等入冬,一切还是不好说。西境十三部之间关系盘根错节,不能掉以轻心。”
一旦到了大雪茫茫的凛冬,再没有足够的草来喂马,没有足够的粮食以供果腹,什么约定好的之事都能成为一张废纸。
如今多了一条商路,更是多了一重危机。过去的青烈不是没做过背信弃义之事。郁微不敢拿曲平百姓的性命去冒险,也不敢拿江砚行的性命去冒险。
她需要一个万全之策。
“没有万全之策。”
江砚行吻她的唇,道,“但曲平的处境与过去截然不同了。有朝廷的在意、有你的信任、有我在,就绝不会重现当年之事。这一回,你信我。”
郁微没答话,而是回以亲吻。
江砚行道:“之前,所有人都说你我不合适,我的妄念,不会有一丝机会。时至今日,我却觉得,只有你我,只能是你我。”